陸赧笙睜開眼，看見是陌生的天花板。
硬樹脂材料建成的牆板，可替換式公寓獨有的模塊化設計，以及聽不見喧囂的靜謐空間……種種跡象表明，她在玫瑰城上城區。
記憶停留在爆炸發生的前一刻，劇烈的光焰將她吞噬，直到現在眼中還有強光刺激後殘留的乾澀。
她低垂眼簾，更多念頭涌了上來。
爆炸…昇華者…矢口正人……共創社！
陸赧笙猛地把眼睛睜開，豁然想從牀上起身。
在牽動肌肉的那一刻，劇烈疼痛席捲全身，讓她重心不穩再度摔倒躺下。
短暫的茫然消逝，取而代之是清醒與着急。
陸赧笙在僅有自己能看見的虛幻光幕中，看見一條條殘留的提示日誌閃動。
[檢測到玩家所處環境危險係數高]
[檢測到玩家即將承受巨大沖擊波傷害]
[檢測到玩家失去角色操縱能力]
[條件滿足，開啓新手保護模式，在72小時內，您的生命值不會低於1點]
[檢測到藥物使用，新手保護模式生效中，《境界線》系統正在提高生命值恢復量]
[玩家生命值脫離危險線，新手保護模式結束]
[感謝使用《境界線》新手引導程序，本程序將持續爲玩家保駕護航]
陸赧笙看完殘留的日誌，意念一動將其清空。
就在此時，旁邊傳來一個冷淡且嘶啞的聲音。
“你在正面迎接爆炸衝擊波後，全身骨骼骨折錯位，多處內臟破損大出血。送醫院肯定來不及，我給你做了應急處理，死馬當活馬醫。”
“沒想到你如此頑強，居然能活下來。”
陸赧笙勉強扭過頭，看見房間門邊一個身穿金色鎧甲，臉戴怪盜面具的神秘人，雙手懷抱靠在牆板上。
這是她與金甲怪盜的第二次見面，怪盜面具下分不清男女，聲音也是中性化。
她稍微一愣神，隨即開口道：
“是伱救了我麼？謝謝。”
“只不過是爲之前的誤會道歉而已，不必多想。”
金甲怪盜不爲所動。
口中的誤會，自然是指將陸赧笙誤認爲共創社的人，並出手攻擊她。
陸赧笙見金甲怪盜一副生人勿進的氣質，便沒有再多說什麼，反而打量起這個房間來。
此地位於上城區無疑。
房間嵌在牆面中的智能家居操縱面板可見端倪，下城區智能家居系統很少見。
除此外房間樸素，沒有多餘的裝修或裝飾，她身下的單人牀質地柔軟，但牀褥用的是廉價合成纖維；緊貼牀鋪旁邊有一張樹脂書桌，很乾淨，一塵不染。
將視線拉遠，正對牀腳還有一扇窗簾緊閉的小通風窗，以及窗邊線條分明的塑料衣櫃。
這些物件構成房間中全部的裝飾，房間主人確實是上城區居民，但並不富裕。
相同款式的公寓在上城區也是最便宜廉價的那一檔，價格大約就比下城區罐頭屋最好的出租屋貴上一半。
陸赧笙在心中默默做出判斷。
目光從房間裝飾挪到金甲怪盜身上，此時兩人距離比之前戰鬥時要更近。
在這個距離觀察，可以從金甲怪盜身上看出一種不協調的虛假感，不像是真人。
準確形容的話，就像一尊製作粗糙的等身黏土硅膠手辦。
“我昏迷了多久？”
陸赧笙問。
“沒多久，兩天，準確來說不足48小時。”
金甲怪盜嗡聲嗡氣回答。
然後放下手，在盔甲摩擦的窸窣聲中，從牆邊走到牀腳，居高臨下俯視臥牀的陸赧笙。
“你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雖然只過去不到兩天，但外界已經完全炸了鍋，現在全玫瑰城都是相關的新聞，之後走在街上記得戴墨鏡，玫瑰英雄…或者說陸小姐。”
聽見自己身份從金甲怪盜口中冒出，陸赧笙沉默不語，面無表情。
見狀，金甲怪盜拿起放在牀邊書桌上的手持個人終端，打開幾個主流社交媒體主頁，遞給她看。
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行跳動變幻的標題。
——《英雄還是罪犯？她究竟在包庇什麼人》
直播節目中，一個主持人和幾個打扮人模狗樣、說話語氣高高在上的公共關係領域專家侃侃而談。
他們在質疑陸赧笙的動機，毫無依據詆譭陸赧笙的行爲背地裡用心險惡。
稍有判斷力就能聽出，這檔節目明面上把陸赧笙當靶子，實際是在打擊競爭對手的寰球傳媒。
只過了一兩分鐘，金甲怪盜率先看不下去，切掉節目又換成其他一些網絡論壇。
討論的聲音中，大部分內容與剛纔節目一致，對她正在做的事情表示懷疑，認爲是刻意炒作，認爲是別有用心，認爲是作秀營銷。
少量支持與誇讚的聲音會被瘋狂辱罵攻擊，甚至惡意舉報，直到這些聲音被刪除，銷聲匿跡。
寰球傳媒旗下幾個主流媒體倒是清一色在稱讚。
可互聯網輿論早就不是幾個具體媒體能夠操縱，現代媒體早就失去公信力，只有蠢人才會對媒體的話深信不疑。
以上這些，代表了上城區居民對事件報道的態度。
真正利益相關的下城區居民，通常不會在主流論壇媒體上發聲，因爲他們往往捨不得購買論壇平臺的付費會員，沒有發言權。
金甲怪盜收回個人終端，放回書桌上。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
“總之，在傷勢好轉，重新獲得行動能力之前，你就老老實實休息。這裡說不上隱秘，但我也有些小手段，共創社不會追到這裡來。”
“即便如此你也已經成爲衆矢之的，往後想低調做事，恐怕不太容易。”
陸赧笙的注意力再度轉移到剛纔那個手持個人終端上。
終端款式很老，大約是七八年前的版本。
不過陸赧笙對其很熟悉。
七八年前正是她開始展露機械師天賦的時間點，同款手持個人終端，不知被她拆過多少個。
當然，重點不在這裡。
重點是，這款手持個人終端，是當年玫瑰城高級聯合中學給校工派發的制式款，根本沒在市面上流通銷售過。
她心裡微動，表面沒有表露出來。
金甲怪盜轉身，陸赧笙纔開口追問：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怪盜腳步停頓一剎，低垂聲音開口：
“叫我‘Joker’就可以。”
陸赧笙看她白色底面勾勒戲謔笑臉的怪盜面具，沒理由嘴角上揚。
“好吧，謝謝你，Joker。”
聲音柔和不少，最開始的警惕與敵意也散去大半。
或許是陸赧笙態度突然的轉變讓金甲怪盜沒有預料到。
Joker扭頭看看她，沉默好幾秒之後才說：
“你昏迷兩天沒有進食，我給你準備了原子醫藥集團的涅槃2型生物營養液，放在牀邊桌子的抽屜裡，如果有力氣可以直接喝。”
陸赧笙拉開抽屜，果然一根裝滿綠色氣泡液體的密封試管安靜躺在其中。
“這種營養液可不是普通人能拿到。”
她拿起試管，透過半透明液體朝Joker意味深長開口。
Joker氣質一冷，聲音略微生氣。
“如果想試探我的身份，那還是趁早丟掉這種念頭。我救你，幫你養傷，只是爲上次主動襲擊你賠禮。我和你的交情也僅限於這一次，等康復以後，我們之間再無瓜葛。所以，不要試探我的底線。”
陸赧笙不可置否，拔開密封試管頂部的扣鎖，將營養液一飲而盡。
隨即才坦然與金甲怪盜對視：
“我對你瞭解不多，不過你對共創社也有仇恨吧？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試試跟我合作？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Joker生硬回答：“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不與任何人合作，我向共創社復仇，不需要把外人牽扯進來。”
說完這句，金甲怪盜的身體碎成一段段微小的DNA螺旋，如沙般直接從房間中消散。
只有最後的聲音還在空中迴盪。
“有事情用牀頭的麥克風叫我，想了解外界可以用桌上的手持個人終端。”
“不要亂動房間裡的東西，我會盯着你。”
陸赧笙歪過頭去，果然看見枕頭旁邊放着一個老式遊戲麥克風，看上去像從遊戲耳機上拆下來的一部分。
她再度會心一笑。
這種感覺，就像突然看見一個年輕幼稚的自己。
自以爲生來孤獨、與衆不同，身上揹負不被常人理解的巨大使命與刻骨仇恨。有一些能力與資本，就想着去改變世界，當個孤膽英雄。
如果沒有下城區這一年的生活，她或許也不會做出改變，和金甲怪盜一樣，沉溺在自己的思維世界裡，爲自己的無效努力而感動。
這裡有種下城區難得的寧靜，只有細微白噪音在耳蝸打轉，是陸赧笙已經好久沒體會過的感覺。
莫約過了十分鐘，她才扭頭再度望向書桌。
這個房間中大部分東西被提前收拾走了，但房間主人似乎忽略掉一件東西。
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個貼在書桌立面上的小小智能相框，相框沒有關閉，還在輪流播放房間主人預設好的照片。
其中有一張入學照。
膽怯又害羞的女孩在家長陪同下，站在玫瑰城高級聯合中學門口。
照片右下角還有一行手寫保存的文字寄語。
——‘祝虞芙芙小朋友十五歲生日及入學快樂開心！’
再看看照片中陪同在女孩身邊的家長，陸赧笙對那張燦爛笑着的臉也還有印象。
“世界真小。”
她在心底默默感嘆。
她躺平在牀鋪上，目光看向平平無奇的天花板，逐漸銳利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