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凌亂的房間內,酒瓶橫七豎八的四處滾落。削瘦而蒼白的男人目光呆滯的坐在沙發上,手裡拎着酒瓶,半晌,仰起頭,猛灌了一大口進去。
電視機發出沙啞的聲音,不甚清晰的畫面,男人的視線落在了屏幕上,發出一串略帶神經質的笑聲。
“說我拍的都是垃圾……”他喃喃的自語,“你們也配看我拍的電影嗎?”
門外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男人機械的回頭,穿着素白長裙的女子走了進來。看到房間內一片狼籍,她的腳步頓了頓,嘆口氣道:“你又在喝酒,顧方。”
男人回過頭去,聲音冷漠:“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我回來收拾些忘了帶走的東西。”女人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了隔壁房間,片刻,拎着個大包走了出來。站在男人身後,躊躇了一下,開口,“我真的走了。”
男人沒有迴應。
“你別再喝了……顧方。”她低聲說,“再這麼下去,你會把自己喝死的!這次失敗了,還有下次……”
“要走就快點給我走!”男人發出一聲暴喝,“滾!”
女人咬住了嘴脣,眼眶發紅的凝視着男人的背影,終於拎着包轉身離開了。
大門被反手關上的瞬間,男人終於回過了頭,死死的盯着門口處,忽然狠狠將手中的酒瓶摔在了地上。
“滾,全都給我滾!”他哈哈大笑起來,幾近崩潰的用雙手扯住了頭髮,身體慢慢的沿着沙發滑落下來,漸漸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哽咽,“誰他媽都……別可憐我。”
燈光瞬間暗了下來,男人孤獨的背影,被拉扯出長長的影子,淒涼的投落在地板上。
“OK!”導演的聲音遠遠的傳了過來,燈光再次亮起,一瞬間回到了現實中的世界。
喬應仍舊維持着半蹲在地板上的姿勢,隔了很久,才擡起頭,有些恍惚的迴轉頭去。
“喬應,你沒事吧?”安榮有些擔心的走過來,拍拍他的肩,“最近瘦太多了,雖然你一向敬業,但也別這麼拼命。”
拍攝的時候,安榮一方面滿意於喬應近乎完美的演技,一方面卻有些驚駭於他對顧方這個角色的揣摸之深。作爲和顧方相交多年的老友,他熟悉顧方生前的一言一行,直到看到喬應分毫不差的再現出來,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簡直就是當年活生生的顧方。這已經不是演技的問題了,而是喬應已經完全將自己融入了角色之中,那是本色出演。
喬應回過神來,笑了笑,站起身:“我沒事。”
“要不要……休息幾天,放個假,調節一下?”安榮猶豫了一下,老實說,他有些擔心喬應的身體狀況,“你給我在家養點肉。”
“我沒事。”喬應重複了一遍,“殺青了我自然會給自己放假,不拍完我絕不休息。”
然後他向着安榮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安榮震驚的站在原處,喬應剛纔說的那句話,正是顧方的臺詞。當年的顧方也是工作起來不要命一樣,不管別人怎麼勸,只有一句回答:“我沒事,不拍完我絕不休息。”
可是喬應卻根本沒察覺到,他已經在現實生活中,自然而然的將劇本中的臺詞,當成自己的言辭了。
隨着拍攝的進展,去探班的記者拍了張喬應在片場的照片,登在了雜誌上。照片中的男人大概是剛剛下戲,換了衣服,還沒來得及卸妝,一張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臉,孤獨而冷傲的表情。
影迷們開始讚歎,說喬應瘦成這樣反而更加xing感了。沈斂皺着眉頭將雜誌丟在了一邊,他知道喬應那蒼白到糟糕的臉色,根本就不是化妝的效果,之前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那副樣子了。
爲了一部電影,真的要把自己的身體完全糟蹋掉,才甘心?
他從抽屜裡摸出一把鑰匙,那是喬應家的房門鑰匙。當時喬應就這麼毫不在意的揮揮手,和他一刀兩斷,連鑰匙都懶得再要回去。
沈斂心想,如果我現在拿着這把鑰匙,打開他家的門,強硬的將他按在牀上,強迫他好好休息,強迫他出戲,能不能……讓他再變回以前那個喬應?
喬應結束工作後回到家裡,已經快凌晨了。他並不覺得累,脫了外套後隨手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回到客廳,打開電視,坐在了沙發上。
他看的是顧方生前留下的最後一部電影,這部電影當年被某些影評人士稱爲“不知所云的垃圾”,票房一敗塗地。而顧方身邊的最後一個女人也因此離開了他,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顧方一蹶不振,半年後就酒精中毒猝死了。
而恰恰就是這部電影,多年後,竟被奉爲了電影史中的經典。白描般的拍攝手法被後來的許多導演借鑑,就連當年被罵爲“莫名其妙”的那些臺詞,也被載入了多部教科書中,成爲了許多影視培訓班的教材內容。
生前不被人所理解,被大衆唾棄,被罵成是狂人,是瘋子。卻是在死後,得到了認同和尊敬。
喬應自嘲般的笑了笑,他想,幸好他沒有生在那樣的時代,也做不到那樣的孤高。幸好他最後還是學會了妥協。
電影裡的男人,用着滑稽的姿勢,神情嚴肅的走在馬路中間的隔離欄杆上,彷彿一名世界冠軍正在走平衡木。無視於身邊川流不息的車輛,無視於周圍對着他指指點點嘲笑嘆息的聲音。最後被酒醉的卡車司機不小心開車撞死,死前的表情分外滿足。
也許顧方覺得自己就是這個男人,完全活在自我世界中的男人,被所有人當成無可救藥的瘋子,卻依然堅持着不肯向周圍妥協。只是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的結局,竟會和自己所拍的電影中的主角一樣。
孤單單的死去。
喬應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手指開始不受控制的微微發抖。心悸,胸悶,寂寞如潮水般漸漸將他吞噬。他彷彿置身於懸崖邊,也許跳下去就是另一個世界,耳邊響起顧方的最後一句臺詞:“我再也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陽,我累了。”
無法控制的抓住手邊的酒瓶,喝得越多就越茫然,越茫然就越無法將視線從電視機屏幕上移開。那個男人帶着自我滿足的笑容,一會兒幻化成顧方的臉,一會兒又變成了自己的臉,一遍又一遍的反覆對着他說:“我再也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陽,我累了。”
喬應的神情瞬間崩潰,摔開了酒瓶,拼命抱住了自己的頭。電話鈴聲突兀的響起,被他一腳踢了下去。
隱隱約約似乎聽到話筒內有聲音在叫他的名字,可他完全沒有理會,只是摸索着爬向另一邊。酒瓶的碎片扎進了他的手掌,疼痛使他稍微清醒了點兒,他抓到了另一個酒瓶,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仰頭喝了一大口。
沉睡前似乎聽到了大門被打開的聲音,有人急急忙忙朝他奔過來,大聲的喊他的名字。
可他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陷入了黑暗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