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喬應洗完澡出來,身上裹着睡袍,用毛巾擦拭着頭髮。站在窗前透過拉下窗簾的窗戶,順眼望了一眼樓下,只見沈斂仍維持着那個姿勢站在路邊,指間的菸頭在夜色中忽明忽滅。
他竟然還沒有離開。
收回了視線,順手拉上了窗簾,喬應坐在沙發上,開了一罐涼啤,一邊喝一邊按下了遙控器。
電視機亮起來的一瞬間,樓下傳來了汽車發動的聲音。他知道沈斂終於走了,於是自嘲般的笑了笑,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電視機熒幕上。
因爲年代久遠而有些畫面模糊的片子,他看的是自己十年前主演的那部電影。
喬應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重看這部片子了。
當年最消沉的那段歲月,他也是這樣,黑暗中默默的喝着啤酒,獨自一人一遍一遍的反覆看着自己當年的那些賣座片。那個時候的心情,因爲已經過去很久了,到現在只覺得有些模糊的不真切,大約是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般,就像溺在了水底艱難的只想浮出來呼吸得一絲新鮮空氣。在那段摒棄了外界一切聯繫,拒絕朋友,拒絕親人,自般抱持着那一點點堅持不肯放手的時間裡,沒有人能夠拯救他,除了他自己。
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每次遇上痛苦的事情,難過的事情,覺得自己幾乎要邁不過去時,便拿出以前的電影,放進影碟機,強迫着自己重複的看。
光與影交織成虛幻的世界中,很容易慢慢的就忘記了現實中所有的不愉快。
也是在那段歲月中,他明白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過不去。從巔峰跌到谷底,不過如此。開始一段戀情,結束一段戀情,也不過如此。
熒幕上的少年坐在空無一人的天台上,抱着雙膝,開始發出無聲的哭泣。他的雙手揪扯着掛在胸口處的項鍊,將那枚銀色的戒指湊在脣前,親吻着,眼淚一滴一滴的濺在手背上。
喬應的手指不自覺的開始慢慢的收攏,冰涼入骨的感覺一點點的侵入,從指間漸漸蔓延到四肢百骸,直達心底。
那串項鍊原本是買來充當道具的,只是從拍完那部電影后,便一直戴在了身上。彷彿幸運符一般,怎麼也不捨的丟棄。他下意識的往自己胸口處一探,才發覺那裡已經空空如也。
貼身戴了近十年的飾物,已經不在了。
那個夜晚,究竟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將那串項鍊取了下來,掛在了沈斂的脖子上?
手中的易拉罐漸漸的被用力握緊,然後“啪”的一聲,狠狠的摔在了地毯上。澄黃的**賤了出來,喬應捂住了臉,仰面倒在了沙發上。
電視機中的那個少年終於痛哭出聲,赤着腳在天台上發瘋般的奔跑,絕望的宣泄着他的痛苦。
喬應慢慢的蜷縮起身子,在自己十年前發出的暗啞哭泣聲中,維持着捂住眼的姿勢。
他一直以爲自己過了這麼多年,什麼都已經想得開,什麼都已經放得下。再不會輕易相信什麼,也不會被任何事物所擊倒。怎麼還會這麼天真,輕易就被那個男人所迷惑,跌進去,認真的掏出了自己的心。
被背叛後,與其說是傷心絕望,不如說是徹骨的疲憊。在明白了那個男人所追逐的,不過只是一個十年前少年幻影的時候,自己所付出的一切,便顯得那麼的可笑。他並非無動於衷,怎麼可能不憤怒,又怎麼可能沒被傷害。在明白了一切的那一瞬間,面對着凌軒,他連呼吸都在發抖。
可他是喬應。
人人說他驕傲,人人說他目空一切。誰都以爲他該是冷淡的什麼都不放在心裡,從裡到外都裹着一層堅硬的殼,無法被傷害,也從不會受傷害。
可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他所擁有的,只是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更加強硬的自尊心罷了。
絕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虛弱的姿態,也絕不會表現出被傷害的模樣。
絕不回頭。
喬應再次接到安榮的電話時,下意識的便想開口婉拒。說實話他也不是那麼無堅不摧,要他此刻面對面去指導凌軒,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在片場遇到沈斂,那種情形他連想也不願意去想。
可是安榮和他關係匪淺,難得拜託他幫一次忙,而自己先前又是答應了下來的。喬應要拒絕的話語便堵在了嗓子眼。最後也只好默默的嘆氣,答應了抽空再去片場。安榮見到他時,看了他兩眼,不由得有些吃驚:“你看起來怎麼精神這麼不好?最近太累了麼?”
喬應笑了笑,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得太晚了,你也知道,我這種年紀了,經不起熬夜。”
安榮笑道:“你什麼年紀了?在我面前怎麼像個老頭子一樣說話。又把自己關在家裡一個人喝酒看影碟吧?不是我說你,正經交個女朋友吧,你打算要挑個什麼樣的才滿意?”
喬應只好笑着岔開話題:“今天情形怎樣?”
安榮轉過頭,看了看遠處的凌軒:“比前段時間上道多了,這小子倒是有一點和你挺像,不肯服輸,指不定回去又看了你幾部片子暗地裡用心學呢。骨子裡學到了幾分倒先不說,至少表面上是像模像樣了。”
喬應失笑道:“你可別把他給套住了,畢竟他是他,我是我,走我的老路有什麼好處。放開手讓他自己演吧,別太苛求了。”
安榮嘆氣道:“不是我逼他,是他自己把自己給套住了。我也希望他能走出自己的路子,可他自己要朝着你的路子走,我也只能指望他能學到你三分就滿足了。也許慢慢的他就放開了,只是現在,始終不成氣候。”
喬應沒有說話,遠處的凌軒直直的朝着他看過來,他也沒有閃避,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轉開了頭。
凌軒抿緊了脣,終於也移開了視線。
這次倒沒有花費多長時間,凌軒原本就聰明,喬應略微指導一下,很快他就知道該怎麼演了。面對喬應的態度雖然稱不上熱忱,但也還算誠懇。只是那雙眼有意無意般的總是盯着喬應,若有所思的表情,使得別的人都覺得有些奇怪起來。
安榮也察覺到了,不由得對着喬應笑道:“那小子八成是崇拜你,只不過在你面前不好意思罷了。”
喬應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笑了笑帶過了話題。他想凌軒那哪裡是崇拜的眼神,大抵是懷着三分好奇,七分不屑,想看看這個沈斂的前任情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罷了。
到底是少年心xing,所以纔會在意這種你長我短的爭鋒。
只是凌軒年少氣盛,擁有的是正值驕陽的青春,正是沈斂最喜歡的類型,又何必和他這個眉眼間已倦色盡顯的男人一較長短呢?
看不開罷了。
眼看快到收工,喬應便提前離開了。出了片場,一邊給經紀人打電話,一邊拿手背擋了擋略微有些刺眼的陽光。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輛熟悉的小車,停在路邊。
隔着深黑色的玻璃窗,他看不清車內那個人的臉。也不想去看清,喬應慢慢的轉開身,一邊走一邊等着經紀人開車過來接他。
那輛車子安安靜靜的跟在了他身後,貼着路邊小幅度的滑着,和他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喬應皺起了眉,乾脆就停了下來,身後的車子也停了下來,車窗搖下來,露出了沈斂那張精緻漂亮的臉孔。
並沒有出聲,沈斂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
沒過多久,喬應的經紀人便開車過來了。在伸手拉開車門的一瞬間,沈斂終於在他身後開口了:“喬應。”
喬應沒有回頭,只是徑直坐進了車內,繫好安全帶,要經紀人開車。經紀人有些遲疑:“是不是……沈斂有什麼事想找你,喬應?”
喬應淡淡的道:“沒什麼事,開車吧。”
然後他微微合上了眼,把那個身影,遠遠的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