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洶涌而來的陰森鬼氣籠罩着整個洛水河畔,整個天地之間吹起浩浩蕩蕩的大風,厚重的雲層染上了墨色,就連河水,也是躁動不安,看起來竟然如同河底下藏了一團火,燒的沸騰起來。
河水涌流,泛起層層不同尋常的波浪,昔日映照着湖光山色的河水此時彷彿暗藏着殺機,徐晚照倚着窗邊的欄杆而立,手中長劍輕吟,似乎在叫囂着自己的迫不及待。
洛水河畔的酒家多數已經早早地關上了門,唯獨徐晚照所在的這家,還尚且亮着燈火。
這自然不是酒家願意的,天地變色,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呢,他們也想關上門自己安守一隅,奈何這個看起來不是善茬的姑娘拿着劍要挾他們,讓他們開着門,不許打烊。
多年間接交手,終有面對面一戰。
徐晚照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想起了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那時終歸是年少無知,不論是她,還是他。雖說已經是鋒芒畢露的模樣,然而她一見到他,就覺得此人傻得可愛。
少年習武多年,通曉千般斬鬼驅邪之術,然而一雙眼睛卻澄澈得像是雪山之巔的湖泊,裡面倒映着天光雲影,還有——她。
根本用不着說書人所言的那些俗套的經歷,兩人一見面,就知道對方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那個人,這大千世界,世上再沒有像他們這般適合的人,也沒有像他們這般相似的人。
沒錯,相似,兩人的行爲舉止、心中所想,甚至是人生準則與目標,都驚人的相似,同樣看起來冷漠無情,同樣是身負驅邪絕技,更同樣的,是心裡都有一個柔軟的角落,藏着一個遙遙無期的夢想。
倘若有一天,天下再無不平事,我便尋一個良人嫁了,然後一世浣衣教子,不問前塵。
這是徐晚照的夢想,只是這些年手中殺戮多了,沾染又洗清的鮮血多了,她便把那個夢想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
結果一日,她與少年一同飲酒,飲到興處,一時沒有忍住,說了出來,結果那個平日裡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少年,竟然深以爲然。
原來,兩個人所願所想真的是一模一樣的。
自從和少年相交之後,徐晚照再也沒有在午夜夢迴時咬着一口銀牙,逼迫自己不能哭泣,因爲她知道,她不是孤單一人,她還有他。
即使有時看不見那個少年,然而想着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她便覺得人生多多少少明媚了一些。
少年還幫助她這個向來獨行的人交了很多朋友,江東、蕭決,還有一些鬼魂,他們善意的笑容讓她覺得人生越來越美好,那個時候,她幸福得每天都會不停地撫摸長劍,長劍上冰涼的溫度告訴她,一切是真的,不是假象。
可是,戲文裡唱的真的是對的,奼紫嫣紅開遍,終究化作斷壁殘垣,生離死別,無人可逃。
是怎樣的絕望
啊,彷彿天塌了也不爲過,她感覺全身都是綿軟的,三魂七魄也好似沒了一半。
世界剎那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只剩下黑白兩色透露出陰測測的淒冷。
“墨海樓!”
她聽到一聲淒厲的呼喊,好像是從她的口中發出,可是她卻沒有了任何感覺,彷彿自己只是一個看客,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沒了,什麼都沒了,就連魂魄,也落在了饕鬄的口中,什麼都沒了。
她怎會不知,那麼多年來,她對魂魄陰陽之事瞭若指掌,可是她就是不願意相信,那個少年,就像戲文裡唱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少年,就這麼在這個世界消失的一乾二淨,他走了,卻也帶走了自己的一顆癡心。
以後的每日每夜、每分每秒,她都像一個行屍走肉,不是變得和以往那副冷漠的模樣相同,而是更加的冷血無情,她經歷的每一件事,都變得無關緊要,見過的每一個人,也都不能在她的心上留下半點痕跡。
直到,這一天,她終於可以找到一個歸宿,屬於自己的歸宿。
有人天生是爲某種使命而誕生的,徐晚照從不否認這個言論,她這一生,都在陰陽兩界徘徊,爲着“天道有法,萬物倫常”這一使命奔波勞碌,所以這一次,她雖然有心赴死,卻也是爲了兩人當初的目標。
洛水上的風更大了,倦鳥歸林,一道道弧線劃過長空,天地倏然變色,濃稠如墨汁一般的黑風籠罩着整個洛水河畔。
該走了。
徐晚照握着手中的長劍,緩步邁下一層層古木鋪就的臺階,時光長河在腦海中掠過,如同千帆吹過水麪,記憶中的往事一點點浮現。
那些曾經一起談笑飲酒的人,那些自己手下死去的鬼魂,那些經歷過的滄桑與歡笑,都逐漸清晰,然而在踏下最後一層臺階的時候,一切瞬間消逝,所有的一切,都被吹散在這千年不變的風中了。
徐晚照緊閉雙眼,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往事,接下來的一戰,意味着今後沒有了她,這世間依舊能夠有條理地進行,所以,她不能夠被那些前塵往事羈絆,只能奮力一搏,爲天下蒼生爭取最大的利益。
睜開雙眼,那雙眼睛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明和冷漠,徐晚照頭也不回地向洛水河畔走去,剛踩上那一方同樣漆黑如墨的土壤,河面上忽然急速地涌動起來。
沸騰的河水翻出沙粒和河底腐爛的游魚與藻荇,一陣極寒的風吹過,徐晚照的衣襟隨風獵獵作響,她看着洛水中央,眼睛緊緊盯着,屏住呼吸,全身如同繃緊了弦的弓箭,蓄勢待發。
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個人影驟然出現在河水中央,那個人身穿一身紅衣,整張臉白的嚇人,一頭長髮拖到腳踝,融入那黑漆漆的河水之中。
她緩步向前走來,明明是深不見底的河水,她走起來卻如同在平地上一般,一身紅衣似血,卻又
像是新娘的嫁衣,頗有幾分豔麗之色。
“別搞什麼花招,一決死戰吧。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徐晚照說完,手中長劍瞬間飛出,一道寒光劃破蒼穹,龍吟之聲響徹洛水之上,這把劍,是墨海樓留給她的,她原本用的是桐木琴,可是沒想到自己用劍竟然越用越順手,所以今日,便只拿了這劍來。
她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想和墨海樓共同面對這個與之纏鬥多年的敵人——鬼王。
沒錯,眼前這個看起來與一般女鬼無異的鬼正是鬼王,今日一戰,兩人從很早之前就約好了,只是鬼王沒有想到,徐晚照是心存了必死的決心,想以一命換一命。
“鬥了這麼多年了,你們也不煩?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不好嗎?若不是多管閒事,你的小情人怎麼會死去,連殘魂都不剩半縷?”
鬼王袖口中飛出一根綢緞,同樣是鮮紅似血,卻又沾染上幾抹漆黑的顏色,她口中奚落着徐晚照,臉上笑靨如花,然而手上卻殺機四伏,伸手便是要人性命的招式。
徐晚照迎着綢緞攻了過去,一個是招招致命,一個是以柔克剛,兩人竟一時鬥得不相上下。
這一戰,一直到了三日後的清晨,兩人都變成了灰頭土臉的模樣,徐晚照的一身白衣已經染上了河水和沙塵,鬼王的紅色嫁衣也變得破破爛爛,兩個同樣是天姿國色的女子,皆是長髮凌亂,面容憔悴。
“別打了,再打還有什麼意思?你明知道我們怎麼打都不會有結果的。”
鬼王自以爲好言相勸,卻沒想到徐晚照聽後,驟然露出精光四射的模樣,整個人彷彿又回到了巔峰時候的狀態,手上緊握着長劍,向她奔了過來。
鬼王大叫不好,向前拋出手中的綢緞,卻沒想到徐晚照竟是避也不避,生生被那個綢緞捅破了胸前,一個血洞出現在徐晚照的胸口,血液涔涔而下,鬼王有些猶疑,卻沒想到,徐晚照的劍,已然衝到了她的面前。
嗤啦,一聲油潑般的聲音傳來,鬼王淒厲的叫喊着,她感覺自己如同置身於滾燙的地獄,又如同被九幽之下的寒冰包裹着,疼痛,比之過往任何戰鬥中都要疼痛一百倍。
果然是她啊,這個和自己鬥了這麼多年的老冤家,比地府裡的鬼曹還要強上百倍呢,不過,她真的沒有想到,這一次,這個老冤家竟然願意用死亡來換取自己的性命。
也是,她的小情人死了,她自己活着也不好受吧。鬼王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好像回想起了往事,不過轉瞬,笑意就消失了,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住手!”
一聲厲喝出現在了不遠處,鬼王擡眸擡眸看去,只見一個翩翩少年手握長劍,正一臉焦急地看着她們。
她看向徐晚照,因爲胸口的傷,和最後那一劍,徐晚照已經沒有力氣回頭了。
鬼王冷笑一聲,呵,真可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