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三個人又一起聊天。
川崎說到他的妹妹貞子,說他們小時候一起玩耍,一起上學。強子家裡窮,他和妮子都沒上過學,一天也沒有上過。妮子跟着八路軍傷員還學了幾個字,強子一個字都不認識。
但是,強子突然感覺到這個日本鬼子的對妹妹的那種感覺,就跟他對妮子的那種感覺是一樣的。看來,也不是他想的那樣,日本鬼子都是沒血沒肉沒人情的狗東西。因爲,兩個人都是一個女孩的哥哥,都對妹妹有着很深的感情,強子對川崎就有了些好感。
強子蹲在炕尾,抽着菸袋鍋子,黑影裡煙火一明一暗的,一團白煙就隨着強子的吧嗒聲,從他頭頂冒上去。
強子說,“川崎啊,那就我給你說說,我這胳膊是咋地個事吧。我就是不願意說,一說,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38年那年啊,”強子又點了一鍋煙,“過了年,地裡的活也忙活完了,村裡的幾個般大的說,去石家莊幹活去,說是一個月能掙一塊錢。我就心思家裡也沒啥事了,和妮子商量着,妮子就說,去吧,自己個小心點就是了。那會,日本鬼子還沒來,這村子裡還算太平,妮子呢,有鄉鄰鄉親的照應着,也算是安全,那我就去了。
跟着村裡的一個人,去了石家莊的火車站當搬運工,就是在車站往火車上搬運東西,有時候也從火車上往倉庫裡搬,反正就是扛大包,糧食、被服、槍械這車站上的東西什麼都有,這可真是個力氣活,從早幹到晚,真是累人。幹活的時候,都有日本鬼子看着。咱老百姓,也不圖啥的,出力氣給錢唄。幹了兩個月,一個月一塊錢,倒也是按時給了。本來想啊,再過一個月,就該收麥子了,就想幹一個月不幹了,回家。
哪想到,那天,日本鬼子剛剛到了一車彈藥,還沒來得及卸車呢,晚上就讓八路軍給炸了。
這日本鬼子暴躁了,非說我們這些扛活的人通八路,把我們圍起來,要我們說,誰是八路誰給八路通的信。
我們就是扛活的,哪知道什麼八路九路的呀,不知道總不能亂咬人吧。
可這日本鬼子不幹,非得逼着我們說,不說,就吊起來打,一個個過,一個個打。我心裡那個氣啊。
那日本領班,平時看着還行,見了也點頭哈腰的,這會也不是人了,把我吊起來打,皮都打爛了,打死我也不知道啊,我就罵那個鬼子領班,把他罵瘋了,掄起刀就朝我砍過來,我一晃,砍在我胳膊上,當時就砍成兩截了。我是痛昏過去了,後面就不知道了。
再後來,我聽說,車站上響起了槍聲,說是八路軍襲擊了車站,鬼子就把我們這些人機槍掃射了,幾十號人都死了,鬼子掃完了就跑了,他們以爲我死了,就沒管我。
後來,他們收屍的裡面有一個老爺子,原來也是扛大包的,年紀大扛不動了,平時,我還照顧他點,看我還有口氣,就把我放下來,當死人一樣拉出去,又把我藏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天天給我送飯送水的,還給我找了醫生。
等我醒了,知道是這樣的,我心裡恨啊,恨日本鬼子,發誓,日本鬼子,要是讓我逮着,逮着一個殺一個。川崎啊,我也不瞞你說,我已經殺了三個日本鬼子了。那天,要不是妮子攔着,你也死在我的鐵鍬下了,第四個了。”
強子的煙火亮起來的時候,能看清楚強子太陽穴上的筋。
強子在說的時候,川崎認真聽着,和他想的是一樣的,那條胳膊果真是讓日本人給禍害的。唉,這都是作孽啊,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糟蹋百姓,這叫什麼大東亞共榮啊。本來川崎還想表達點什麼,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川崎啊,我也看出來了,你呀,和那些殺人放火的日本鬼子不一樣,雖說,你也是日本軍人,我們叫日本鬼子,可是人啊,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那天你說,你沒殺過人,我還不信,日本鬼子手裡拿着槍跑到中國來,不是殺人,幹嘛來了。現在,我信了,你也是個有良心的善良的人啊。”
就這一番大實話,把個川崎裡俊說的,心裡熱乎乎的,眼淚唰的就流下來了,只能一個勁的說,“真是對不起了,對不起了。”
強子又點上一鍋煙,吸了兩口,吧嗒着嘴說,“要說這個呀,也不是你川崎一個人的事,你本來應該是在大學校讀書,或者到工廠做事的人,來到中國,也是無奈啊。唉,只要,你做到像你說的沒殺過人,就行了。還是給自己積點德吧,中國人講究這個。”
川崎就一個勁的點頭,“強子哥說的對,我會的。”
原先,川崎是稱呼強子叫他曹先生的,強子說,“什麼先生先死的,我們這裡只對教書的才叫先生呢。”
說是這麼說,可是,強子也不知道該讓川崎怎麼稱呼他,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川崎總是哼哈的,可剛纔,就是剛纔,川崎突然叫出一句“強子哥”,這令強子包括川崎自己都覺得奇怪。以前咋就沒想到這麼叫呢。
妮子說,“那年我哥出去扛活,我着心裡老是掛掛着,哥的脾氣倔,看不慣的事吧,就總得說道兩句,弄不好就吃點虧,在家吧,鄉里鄉親的,不算啥,出去給日本人幹活,那可是吊着腦袋的,日本人那和咱講理啊。
這不,出去沒幾個月,回來了,好好的走的,回來少了支胳膊,看着哥這樣子了,我哭了好幾天,哥那會才二十多點,整天想着報仇。開始,也想着參加八路軍來,後來,覺得自己個殘廢人,端不了槍,參加八路軍不是給人添亂嗎?所以,哥啊,就整天盯着找那些掉隊的單個的日本鬼子,讓他碰上就沒得活了。
上回,一個日本鬼子,在隔壁院子裡,要糟蹋那個妹妹,我哥聽準了是一個鬼子,就提了鐵鍬摸過去,一鐵鍬就把鬼子的腦袋拍開了花,白花花的腦漿子噴了一院子。救了我們隔壁的妹妹。這回啊,要不是你說,你沒殺過人,你也完蛋了。”
妮子說的時候,眼睛裡閃着幽幽的光,川崎裡俊能感覺到這裡面複雜的情感。
強子還說,“你的衣服還有挎包什麼的讓我給埋起來了,唯獨把你的手槍和手雷帶回來了,我就琢磨着,有合適的機會,這麼幹掉鬼子。”川崎裡俊看得出強子屬於那種錚錚鐵骨說一不二的男人。
這年輕人吧,只要開始相互不反感,在一起的時間長了,總得擦出點事來。妮子和川崎之間,強子早就看出來了,強子甚至還提醒過妮子,“妮子,我可是警告你啊,川崎可是日本人啊,你們別整出什麼事來啊。”
妮子也不迴避,“日本人怎麼了?他又沒有殺過人。川崎說了,他絕對不會殺害中國人的。”
這話是真的,川崎裡俊曾經向妮子保證過,說,“妮子,你和強子對我這麼好,還有裡洪叔,中國人這麼善良,我不會傷害中國人的,就是我死了,我也不會。”
說是這麼說,但是,畢竟川崎是日本人這事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兄妹兩人小心的維護着。這不,這麼長時間,還不是沒人知道川崎是日本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