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日凌晨,八卦隘隘口,經歷過又一個白天的血戰之後,張硯田和顧明昌檢查過部隊,慰問過傷員之後,開始和幾個參謀圍坐在一起吃晚飯。
說是晚飯,其實也是午飯。而兩頓飯加起來的內容,不過是一塊壓縮餅乾外加一點山泉。自從進駐八卦隘,張硯田和顧明昌就沒有合過眼,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天沒有休息了。兩個人皆是鬍子邋遢,又黑又瘦。軍糧早在三天前就吃光了,現在僅剩的一點壓縮餅乾,那還是定州基地空投下來的。彈藥,兩天前用光了,現在使用的,一部分是刁一得領銜的學一師三旅旅直屬偵察連官兵冒着極大風險從陣地上收集回來的陣亡將士沒用完的子彈、手榴彈,一部分同樣來源於空投。
今天一戰,原來就不多的人手又少了一半。這讓顧張兩人都變得憂心忡忡的,乃至儘管負重飢腸轆轆卻依舊食不下咽。
對於張硯田來說,這一戰的艱苦程度是原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仗打到現在,本來甚爲機靈,不肯吃虧的他早就沒有了打小算盤的心思,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自己死後能不能得到一個名分,能不能以抗日英雄的形象留諸於史冊。而對於倖存的特警二縱的官兵來說,從原先的渴望一戰到後來的咒爹罵娘,再到現在的只知道機械的執行命令,他們已經被戰爭消耗掉了這幾十年成長積累起來的活力,變成了真正的戰爭動物。
此戰的綿長和艱難,同樣偏離了顧明昌當初的設想。無疑,顧明昌是一個出色的參謀人選,就該戰的各方面因素,戰前他都考慮到了。因此他戰前的估計是,只要他們能夠在八卦隘堅持住三天,那麼等29軍和57軍解決掉察哈爾境內的日軍,那麼,以香月清司爲首的小鬼子,末日也就到了。屆時,學兵軍無疑將擁有一個更加寬闊的發展空間。然,五天過去了,延慶方向卻始終沒有出現援軍的影子,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哪個環節出問題了。
顧明昌是北平人,自懂事起,經歷過北平軍閥的混戰,故,在學兵軍這一幫年輕人中,對於軍閥的本質吃得恨透,他不禁擔心,是不是秦德純和張自忠哪一個人動了死私心,關鍵時候竟然想坐收漁利,這是在等着學兵軍和小鬼子拼個兩敗俱傷呢。
隨便咬了幾口難以下嚥的餅乾,喝了點水,接下來的里程就是討論今晚和明天的作戰安排。在雙方部隊都損耗過大的情況下,顧張二人經過商量之後,將兩支部隊整合在一起統一指揮,編爲三個主力營一個後備營,每天輪番上陣,這才保證了這支隊伍的可持續戰性。
張硯田用極度嘶啞的聲音說:“小顧,今天上半夜我來吧。你抓緊時間休息,如果我們前面頂不住,你帶兄弟們先撤吧!如果我估計得不錯,今晚,日軍肯定會有大動作!”
白天的戰鬥,日軍表現出了和前兩天既然不同的氣勢。身爲一線主官,張硯田敏銳的感覺到了其中的變化,他現在這麼說,很有點交代後事的意味。
顧張兩人一起共事多日,從最初的不協調漸漸的發展到現在的心有默契,有些話不需要明說便能夠意會。顧明昌直起身子,藉着不遠處一堆燃燒着的炮火看着張硯田,鄭重的說:“張大哥,從我穿上軍裝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字典裡便已經沒有撤退這個詞語了。您別勸我,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意思,也是學一師三旅在這裡的全體官兵的心聲,我想,也是貴部所有兄弟們的心聲——只要我們還有一個人在,小鬼子就別想從八卦隘跨過長城。”
所有人,不管是依舊保持着旺盛鬥志的刁一得等人,還是已經顯得有些遲鈍的特警二縱官兵,大家都站了起來,用直立的身軀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張硯田從這些已經生死與共十數日甚至幾年的兄弟們臉上一一看過去,最終,莊重的行了一節軍禮,道:“那好!我先走一步,到了下面,我們依舊一起打鬼子!”
“是!”衆人不禁全部立正,還以軍禮,同時大聲答道。
張硯田正欲前行,忽然,刁一得手下負責在隘口北端監視情況的一個偵察連戰士帶着一個人跑了過來,老遠的喊:“張旅長、顧參謀,特警一縱有兄弟過來了。”
顧張二人對視一眼,眼中皆露出了喜色。然後,兩人大步迎了上去,走得近了,張硯田張開雙手大笑着對來人說:“是謀書啊,太好了,終於把你們盼來了。”他和來人卻是熟識的。
來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校,看見張硯田,他先是敬了記軍禮,說:“張旅長,總算見到你了,真是太好了。”
張硯田握住他的手,將顧明昌介紹給他,說:“這是學兵軍軍部參謀顧明昌,這是一縱的少校副官王謀書,大家都是兄弟,你們認識一下。”
顧明昌先行軍禮後握手,握着對方的手,他細細端詳這位少校副官的衣着神情,心中緩緩的舒了一口氣。
王謀書身上的衣服雖然也有破損,但是神情卻不顯得緊張,如此推斷,一縱應該沒有經歷什麼惡仗。一縱既然能夠到這裡,那麼是不是意味着延慶之敵已經被解決或者趕跑了呢?那麼接下來,29軍、57軍都會源源不斷的殺過來,哈哈!香月清司那幫鬼子的末日真的到了。他正欲向對方詢問有關戰況,後者卻鬆開他的手,轉對張硯田說:“張旅長,我們旅長讓我帶幾句話給你,能請兄弟們迴避一下嗎?”
張硯田此刻心情大好,倒也不疑有他,笑笑說:“這裡都是好兄弟,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王謀書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忽然向顧明昌提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顧參謀,你就這裡學兵軍最高長官了吧?”
顧明昌點點頭,笑道:“慚愧!”
王謀書也笑了,下一刻,他忽然掏出手槍,對準顧明昌就射。
“呯!”槍聲響處,張硯田大叫一聲:“你幹什麼?”顧明昌只覺得左肋一痛,整個人立刻彎倒地上。
而幾乎在槍響的同時,一直站在顧明昌右側的刁一得右手一抖,一柄匕首飛出,扎中了王謀書的心口,這也使得後者的準頭略偏,同時也失去了開第二槍的機會。
刁一得怒吼道:“老子早就覺得你小子不對付了,果然!”說着衝上前掄起拳頭就要砸下去。
張硯田被這一幕驚得眼睛瞪圓、嘴巴張得老大,此時也怒吼道:“王謀書,你狗日的投靠日本人了?!”話一出口想起更加嚴重的問題,他趕緊叫住刁一得:“等等!”然後顫着音問:“王謀書,你老實的告訴我,一縱,一縱是不是已經完了?”
王謀書右手捂住心口,嘴裡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幾次想要開口說話卻都以激烈的咳嗽告終。
張硯田看了顧明昌一眼,對自己的副官說:“給他包紮一下。”
副官走上前,從身上掏出急救包,正欲施展手腳,王謀書艱難的說:“謝,用,用不着了!”左手摸索着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向張硯田,緊接着腦袋一歪,撲倒地上,停止了呼吸。
刁一得就站在旁邊,此時一躥便抓住了那封信。
副官皺起眉頭,喝問:“你做什麼?這信是給我們旅座的!”
刁一得還沒回話,已經被手下包紮好傷口的顧明昌說:“一得,把它給張旅長。”
刁一得瞪了副官一眼,迅速的一掃信封,見上面只有“張硯田親啓”五個字,有些不甘的將信交給了張硯田。而後者一接過信,只掃了信封一眼,眉頭便不禁跳了一跳,顯然是識得這字跡的。
信封並沒有封口,抽出信紙,上面不過寥寥幾句話,張硯田幾乎一眼就看完了。看完信,他的神情變得古怪起來,幾秒鐘以後,似做了上面重大決定似的,他將信遞向顧明昌,說:“是于軍長寫給我的,你看看吧。”
顧明昌從他的神情上,斷定這封信並不尋常,當下也不推卻,接過來看了,看完,他重重的喘了口氣,臉色一下子就變得相當的難看。
張硯田先朝黑乎乎的遠處看了看,然後轉過頭來看着顧明昌說:“這封信如果早來幾天,我可能真會動心,但是現在……兄弟,不瞞你說,我連生死都看得輕了,還會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嗎?”
于學忠在信中,要求張硯田立刻響應老蔣號召,重歸南京政府序列,並讓他便宜行事,討伐叛逆。事後,視貢獻大小,中央必有嘉獎。
顧明昌咳嗽了兩聲,將信交還給他,輕聲慢氣的說:“這封信來得還真及時啊,要不然,估計到死我都不明白怎麼遲遲不見援軍呢?他孃的,想想真他媽可悲,我們在這裡拼死拼活的,想要驅除日寇、恢復河山,有些人卻趁機玩陰謀去除異己。叛逆,抗日救國的學兵軍成了叛逆,那些見着鬼子便只知道逃跑,連首都都守不住的人倒成了正義之師了,他孃的!這世道真他孃的荒唐!”
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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