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的老監正因爲放不下這個天下，死了；家財萬貫的劉萬山犯傻充愣自己把罪狀遞到陛下面前，被抄家了；張矩上治亂六十四疏策，精疲力竭而亡，到頭來只追封一個沒有什麼用的大柱國；千古一帝的陛下英雄氣短、色甲天下的帝妃紅顏薄命；大智慧大慈悲只等坐地成佛的引路老和尚在鳥不拉屎的地方無聲無息涅槃；就連千年謫仙人，再活個千年也不成問題的許不亭，也因爲這該死的江山氣運而形神俱滅。”眉目張揚，衣着不羈的中年男子走進一座戒備森嚴的城中，喃喃自語，城中披甲士卒來來往往，手持兵戈，眼神犀利，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卻看不見這個大搖大擺走在大道上的男人。
說着說着，男人的眼淚就落了下來，不是一滴一滴，而是淚流成河那般，臉色悽苦無比：“他們都是爲萬世開太平的千古風流人物，齊太白，你的江山十二子選中他們我無可非議，也不敢非議。可你說，你選我這麼一個整日無所事事的閒人幹什麼？”
說來奇怪，江山十二子中，不說人人長相驚爲天人，至少也可談清秀，便是那養尊處優的鉅商劉萬山，舉手投足之間也有尋常人見了會心懷敬畏的氣魄，只有這男人，杜姬康，長相平平，屬於丟到人羣裡就會立刻被淹沒的那種。他苦着臉便更顯得寒酸了，“齊太白、宋希芝、葉中正，到了陰曹地府，我再好好與你們算這筆賬！”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紅酸枝制的，盒口被封得密不透風，不知裡面裝了什麼。
他的眼神頓時從忿恨變得溫柔，手指輕輕地摩挲着盒蓋，沁涼的觸感停留在指尖不肯離去，就像當初他對她的戀戀不捨一般。
她只是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沒有特別出衆的姿色，沒有過人的氣質，只是簡簡單單、普普通通，最大的特點恐怕就是一副天生的慈悲心腸了吧。
他也只是一個賣酒客，家中好酒數千壇，不是佳釀也是老陳，就連秦帝也曾賜字‘酒仙’與他，通常一酒難求，便是王公貴族過來，若他看不順眼，也是堅決閉門謝客。
可即便名揚天下如此，他仍是一貧如洗，家徒四壁，買酒的客人來了，不管是誰，都不可穿的綾羅綢緞，珠光寶氣，必須着百姓的麻衣布衣纔可入門。
起先，那些公侯們並不樂意，奈何人家有皇帝御賜牌匾，想要用硬的不太現實，只好跑到御書房去訴苦，沒想到被陛下一句‘酒仙杯中自有輕狂，諸位能容治下萬千百姓卻獨獨不能容一狷客乎？’給打發了。
朝堂上傳出一句笑言：“千金不換姬康酒。”
可是，荒族的入侵砸碎了他只想要平平淡淡生活的簡單願望，齊太白的江山十二子更是將他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江山如畫，十二豪傑，無一人能得善終。
他不怕自己死，人生不過長百年，大醉不過三萬六千場，他每日泡在美酒中，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時可聽牆裡那佳人笑，還有什麼不滿足？他只是怕，怕戰禍引到這個城市，引到他的身邊，讓她陪着他一起萬劫不復。
他不得不出山。
張矩曾經對囊括秦帝在內的天下英雄各做點評，最長如江立麒，獲評“不恨天人吾不見，恨天人不見吾狂耳”十五字在內的一百五十八字長評，又評欽天監監正“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將軍楚玉“眼界有餘，器量不足”，就連商人劉萬山也被稱爲“老奸巨猾，不失赤子之心；利字當頭，滿腔忠肝義膽”，長短不一，但幾乎都是十字以上，唯獨給既是酒仙又是國手的杜姬康僅僅四字評語。
這四字卻讓英雄評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國士無雙。”
張矩曾私下與秦帝言：“杜姬康之才，我不及也。”
論心思縝密，他算天算地算人，每一場仗或贏或輸，死地如何轉生，生地如何陷死，他都算得一清二楚。下至販夫走卒，中至朝廷百官，上至鉅商劉萬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張矩，甚至是帝妃和秦帝，無一人不是他的棋子，誰何時死誰不該死，就連這場百年之戰要死五百三十四萬七千七百一十二漢人都被他算了進去。
他只漏算了一點，那個女子是那五百多萬人中的一個。
不知爲何，所有和他擦肩而過的荒族士兵都莫名其妙地身首異處，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鋒利細線割掉了他們的喉嚨，悄無聲息。
他自顧自流淚，張開手掌，先是拇指，然後是食指，燃起一朵朵搖搖欲墜的火苗，接着其餘三指也如是。
火苗被風一吹便腰肢款擺，似要離去，卻死死黏在他的手指上，他的眼神中也被映出了光亮。
他輕聲說道：“三十萬石，齊太白，記住，這是你欠我的。”
那一夜，被譽爲“踞中土而守四方”的天下第一雄城懷柔燃起熊熊大火，三十萬石糧食付之一炬，顆粒不剩。城門不知原因被封堵，諸荒族將士自城牆躍下逃生，摔死者無數。
屍骨成山，哀鴻遍野，護城河被染成了血色，城內化爲了白地。
就在那十里外也可看見的滔天大火燃燒之時，離懷柔城不遠的老槐樹下，一個男子抱着酒罈擊節而歌，大笑大哭：“哈哈哈，今夜送歸，便讓這萬頃煙火且做我等紅帳一抹吧。”
“醉笑陪卿三萬場，不用訴離殤，痛飲從來別有腸。”
歌聲蒼涼。
若干年後，中原大部分失地已經被漢家男兒重新奪回。
一個年輕的和尚走到這棵槐樹下，看見了一具連風雪都不忍蝕刻的屍骨。
它的模樣就像一個酩酊大醉的懶漢，爛醉在地。
指骨間長出一朵柔弱的狗尾巴花。
蒹葭蒼蒼，這個愛哭的男人，他死後空洞而深邃的眼睛裡似乎透露出一股笑意。
小和尚挖了一個坑，將屍骨和那朵狗尾巴花一同埋葬在裡面。
雙手合十，默唸一聲，阿彌陀佛。
眉間有金印浮現。
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