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萬
一千萬(上)
下了班,侯宇辰給談峻扛了一箱子錢過去,作爲談峻的私人財務助理,大家合作好幾年,在外人看來絕對算是愉快,然而對於他的這位委託人,侯宇辰沒有一點言語想要去評論,談峻是不需要外部評論的存在。
因爲談峻太怪也太狠,這看起來有點妖嬈輕浮的男人擁有一針見血刺穿別人心底的能力,跟他在一起久了,會變成浮士德,除非,你有志向做上帝。
“餓了嗎?吃點吧。”談峻指給他看桌上的食物。
東西不多,品質卻是不錯,侯宇辰坐在餐桌旁邊吃得慢條斯理,而陶銳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約得是八點,而現在是七點半,陶銳早早的吃過了晚飯,大概是覺得早一點到也沒壞處,所以興沖沖一頭就紮了過來。侯宇辰坐在餐廳的一角看着陶銳走到客廳裡,瘦削的臉上帶着鮮明的銳氣,只是站在那裡就讓人感到一種青蔥的青春氣息,挺拔,昂揚而且向上。
他安靜的看了一眼,低下頭喝湯,忽然間有一點明白談峻那種暗潮浮動的興奮。
陶銳身上還穿着保安公司的制服,黑色的襯衫束在皮帶下面顯出V字形的漂亮輪廓,肩寬腰細腿長,怎麼看都是一等一的好身形,談峻忽然決定如果生意談得攏,他得給陶銳另外定做一套制服,黑西裝太埋沒他了。
陶銳單獨站到談峻面前的時候,其實心裡還是有點違和,倒不是對方的人品讓他覺得困擾,他入行好幾年,什麼樣的人沒有保護過,表面上光鮮背地裡齷齪的人看得多了,保單下來了還不是要爲了他們出生入死?那只是他的職業道德問題,他保護的是他的客戶,並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而他的彆扭在於,他上個月才把人一拳打得鼻血長流,現在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保護人,這實在是讓他陡然有種打了委託人的犯罪感。
小陶在心底裡自我分析了一下,放寬心,上次打他是因爲這人罪有應得,現在保護他是因爲他是客戶,這是兩碼事,不必攪在一起。
談峻自然看不出小陶的心事,他只是輕輕鬆鬆的坐着,後背靠在沙發上,仰着頭和陶銳說話,話題常規而又無聊,但是很符合一個客戶的身份。侯宇辰吃完了飯坐到長沙發的另一頭,他看着談峻的手指在膝蓋上敲了兩下,知道好戲就要開場。
“你坐下來,你那麼高,我這樣看你很吃力。”談峻的笑容溫和,聲音放沉了之後,便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力。
陶銳左右看了一下,打算退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去坐,可是談峻挑了挑下巴,手指指向面前的茶几,陶銳覺得有點彆扭,但還是聽話的坐了過去。
“你對酬勞還滿意嗎?”談峻慢慢坐起身。
“很滿意。”
“我給你開20萬,也還是留了餘地給你講價錢的,我以爲你是個有自信的人,怎麼你覺得你只值20W嗎?”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拿了多少錢就得幹多少事,如果你要給我30W,我可能就要考慮你到底需要我做點什麼?”陶銳說話的語速平緩,這是個談判的姿態,很謹慎,不卑不亢:“爲了將來的合作考慮,我們的合約應該寫得更詳細一點,您覺得呢?”
“我不喜歡太詳細的合約。”談峻身體前傾,一點點的靠近,眸中光影流麗,很曖昧的眼神,別有深意。
陶銳一下子警惕起來,全身的肌肉繃緊,他笑了一下:“是嗎,那談先生喜歡什麼樣的合約?”
“何必寫那麼多廢話呢?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不是更好?”談峻的手指搭到陶銳的腳踝上,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慢慢往上移,似有若無的觸感,沿着小腿的肌肉紋理。
陶銳輕笑了一聲,有些嘲弄與不屑的味道,垂下眼簾:“看樣子我們的分歧會很大。”
“真的嗎?其實在細節上,我們還可以再商量。”談峻收了手,他看到陶銳的長睫微微的顫動,臉色卻很平靜,冷然像水一樣,靜水一般的平,深流一樣的怒。談峻深信如果有機會,這小子會毫不猶豫的再給自己一拳。
“沒這必要。”陶銳筆直的站了起來:“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
談峻看着他乾脆利落的轉身,看着他毫不拖泥帶水的邁出第一步,他敲敲手指:“30W一個月怎麼樣?”
“40?”
“50?”
他看着陶銳走到了門口,一隻手落到門把上,平緩的聲調忽然高了一度:“一千萬,半年。”
談峻慢慢的拗着自己的手指,骨節裡發出一聲聲輕而脆的響,他滿意的看到陶銳一下子定在門口,於是又加了一句,很有份量的一句話:“我可以先預付一半。”
陶銳的右手絞在門把上,手背上的血管一根一根的浮起來,指節握得發白。
“考慮一下吧,我知道你需要這筆錢。”
一句話,淡淡的,輕飄飄的像針一樣刺進他耳朵裡,然後轟的一下爆開,嗡嗡聲不絕。
他需要這筆錢,是的,太需要了,1000萬,魔幻一樣的數字,幾乎是剛剛好。上個禮拜醫生剛和他說起過可能會有□□,如果拿到□□馬上就要進行手術,讓他快點準備錢。
剛好!就是這個數。
一點點靈犀的顫動,陶銳的心中忽然一片雪亮。
“爲什麼選我?”
“喜歡你嘛。”
“我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就行了。”談峻的聲音很溫柔,聲線比平常的時候降下了一點,幾分纏綿。
“你想要什麼?”陶銳啞着嗓子吼出這句話,他以爲他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可是聲音卻輕得驚人,心臟劇烈的跳動,全身的血都燒到了頭頂,眼中一片火辣辣的痛,乾澀的幾乎沒有辦法眨眼。
“我要什麼,你知道的!”
一千萬(下)
陶銳忽然希望如果他現在可以悶上一大杯酒那應該有多好,讓大腦別再清醒,完全燒成一鍋粥,於是無論是馬上開門走掉還是回頭去簽約,都算是一個結果。可惜沒有,他現在冷靜的可怕,他在計算,精密的計算:錢,條件,時間,等等,在他腦子裡條條的滾過。
陶銳慢慢轉過身,聲音喑啞:“我要看下合約。”
談峻拎起桌上的一疊紙,慢慢的走到他面前去。
原本筆直站立着像標槍一樣的少年,現在全身發抖,只剩下一層脆弱的骨架在支撐,無比的單薄,像是暴風驟雨中的一隻風箏。
“給……”談峻把文件夾放平,遞到他面前。
陶銳的眼簾一直垂着,長長的睫毛不停的打着顫,像黑色的羽翼,談峻忽然發現他的睫毛其實很長,纖長而密,根根分明,只是不算捲翹,所以睜開眼睛的時候不覺得,垂下眼去的時候纔看得出,撲閃撲閃的,有如一隻驚慌失措的蝶。
陶銳緊緊的抿着嘴,呼吸淺的好像隨時會斷掉,他慢慢擡起手來,把文件接過。
交接時談峻的手指彷彿不經意的劃過他的手背,陶銳像被電擊了一般鬆手,談峻淺笑,彎腰幫他撿起來,塞進他懷裡。
“你可以看一會兒,我給你半個小時。”談峻指指客房:“你進去慢慢看,有不懂的就來問我。”
他轉頭的時候才發現侯宇辰已經聰明的幫他把箱子打開了,一疊疊整整齊齊的紙幣乖順的碼在黑色的皮箱裡,談峻於是一攤手:“我付現金,你馬上就可以拿走。”
陶銳飛快的掃過一眼,快得像是飛蝶的一下撲翅,但是談峻仍然捕捉到他眼底那束灼熱的光。
“謝謝!”陶銳忽然捏緊了手上的文件,從談峻的面前走開,不過,他沒有去客房,他只是安靜的走到沙發邊一頁一頁的翻動,他看得很認真,一字一句!
談峻不方便過去,於是拋了個眼色,侯宇辰會意,走到他身邊去。
“他看得很認真。”侯宇辰輕嘆:“這不正常,你的判斷會有誤嗎?”
“你覺得呢?”談峻一手撐着下顎,他看到陶銳的肩膀在肉眼可及的範圍內輕微的發着抖。
“我不知道,你覺得他現在應該是什麼感覺?看來我的估計有錯誤,我還以爲像他這種小孩子,會衝動的一刀砍死自己。”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都算是爽快,從來沒見過有人坐在那裡將自己緩慢凌遲。
“是啊,越來越有趣了,這小孩資質不錯。”談峻微微偏過頭,平常時浮在表面的那一層華光都散去了,露出眼底的深邃探究。
“你覺得他會不會肯?”
“會。”談峻仍然很篤定。
“他很冷靜,而且高傲,和你之前遇到的人並不同。” 侯宇辰提醒他。
“任何人都是有價的,任何人,任何事,我們可以用錢買到一切,只是看你是不是開對了價碼,他已經動搖了,他已經拋棄了他最根本的,即使他還有不滿,他也會和我談一下價錢。”談峻有點緊張,像賭徒等待揭盅時的雀躍期待。
“假如他不肯,你打算怎麼對付他。”
談峻笑:“我原諒他。”
“哦?”侯宇辰點頭:“如果他肯呢?”
“那就有得玩了。”談峻的笑容更深。
“我看過那份合約,但是……BUG在什麼地方,我沒找到。”
“很簡單,我可以驗完但不收貨。”
“你打算……不簽約?”侯宇辰恍然,笑道:“你當心他跟你拼命。”
“他不會的,至少現在不會……怎麼樣?看完了嗎?”談峻看到陶銳從沙發上站起來,馬上問到。
“看完了。”陶銳深吸了一口氣,抓過茶几上的筆,飛快的在紙頁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銳字最後的那一勾,他挑着特別長,深深的嵌進紙張的纖維裡。
陶銳的動作太快,以至談峻一時之間沒有來得及反應,於是勝利的喜悅一閃而過,居然有了一些悵然若失的空茫。
“你就這樣簽了?”
陶銳道:“要不然呢?”
“1000萬,你覺得你就只值這個價?”
陶銳慘然笑了笑:“一個人一條命,誰知道是值多少,你願意給,而我覺得夠了,就這樣。”
談峻慢條斯理的繼續問:“不想多要一點嗎?”
“夠了,這個數足夠了,你沒必要浪費錢。現在我需要做點什麼?”陶銳自從擡起頭來看他,便再沒有移開過眼,起初時眼中蒙着一層水色,在燈光下閃着銳芒,可是很快的這層星芒也散了,眼神平靜。
“哦!”談峻應了一聲,若有所思:“你先等一下,我去拿點東西。”
談峻一走,侯宇辰馬上感覺到陶銳投注到他身上的注意力,一種帶着銳氣的壓迫感切膚而來,他攤開手,衝陶銳溫和的笑了一下,坐到一邊翻看當天的報紙,彷彿不存在似的,他與這場荒誕的鬧劇全然無關。
陶銳看着談峻消失在樓梯的轉角,充盈在骨髓中的強悍硬氣一下子被抽空,他捂着臉跌回到沙發上深深喘氣,一瞬間的荒蕪,心中的巨塔像流沙一樣倒下。
人生中太過重大的一個決定,一旦做出,之前的掙扎瞬間變得遠去,大腦中有一種□□過後的麻痹感。
他拿出手機撥號出去,這個時候段明軒應該還在趕他的論文,手機就放在鼠標的旁邊。陶銳低頭數秒,一、二……
“怎麼樣?談得如何?合約簽好了嗎?”段明軒一接線就直接笑着問道。
陶銳的心臟驟然一緊,含糊的應了一聲。
“怎麼了?怎麼不高興。”段明軒疑惑。
“沒有!好像有點傷風。”陶銳抽了抽鼻子:“我在想,我們把老爸接到臺北來吧,就算是做手術,你們醫院的條件也要好一點,而且,我每個禮拜都能去看看他。”
藉着一個最好的名義,一直壓抑在眼底的淚水成串的滾落。
“行,行,我去辦!”段明軒聽到哭音,慌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我明天就去聯絡,反正我也快開始工作了,就到我們院裡來吧,我每天都能幫你看着。”
痛不可當的滋味,麻痹的刺痛像從僵硬的指尖沿着神經通路往上流走,它們在脊髓裡匯合,然後一路摧枯拉朽的撞進大腦裡,陶銳的嘴脣顫動,卻吐不出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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