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胥書房裡掛着一幅畫。
畫中繪着一幅山間晚霞圖,其燦爛明麗,與他書房中古板沉悶的色彩截然不同。
偶然有朝中同僚來過他書房一回,見到這與書房風格迥然不同的畫作,以爲他是愛畫之人,於是傳揚出去,那些試圖與他交好的官場中人於是四處搜尋名家真跡前來送禮,未料到他對一衆真跡不屑一顧,令人全部退回。
吃了閉門羹的衆人不解,既非愛畫之人,何故在書房掛上這麼一幅。其實仔細瞧瞧,這畫雖然筆鋒細膩,色彩明豔,但與真正的書畫名家究竟還差幾分距離。偏偏嚴胥愛若珍寶。
嚴胥對外人猜測視若無睹。
每日以絲拂軟帚輕輕撣掃,窗開半扇以免風吹,牆下置案几,冬日生暖爐以免凍傷……
樞密院中人偷偷暗說,嚴胥待這幅畫猶如絕世美人,待真正美人卻毫不憐香惜玉,是個“怪人”。
又有朝堂中人閒話,說嚴胥這是年輕時被昭寧公夫人拒絕,心中生出怨懟妒忌,以致性情扭曲,纔會如此行徑。
他總是冷冷聽着,不置一詞。
侍衛從門外進來,低聲道:“大人,馬車備好了。”
嚴胥“嗯”了一聲,收回撣拭懸花的絲帚,轉過身來:“走吧。”
馬車去了丹楓臺。
盛京一到秋日,丹楓臺的楓葉最好。今日又有雨,茶齋窗戶半開,細雨如煙,漫山紅葉如火,他坐着,靜靜看着遠處峰巒。
“江空木落雁聲悲,霜入丹楓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夢,又隨春色上寒枝……”有白髮老者一邊低吟,一邊送上一壺清茶,一碟蟹殼黃,看着他撫須笑道:“客人,今年又來了。”
他淡淡頷首。
嚴胥每到秋日,都會來丹楓臺的茶齋喝茶。茶齋主人與他多年舊識,年年爲他留一座靠窗位置。他每次來都不做什麼,只是靜靜看着,喝完一壺茶就離開。
“旁人都是晴日來,偏偏客人來時挑雨日。”老者笑嘆,“這麼些年,雨日賞楓的也就客人一個。哦,不對,”似是想起什麼,老者又道:“前些日子,來了個年輕人,也是下雨日,在老朽茶齋等至子時,燈都熄了。”
嚴胥低頭飲茶:“他等到想等之人了嗎?”
“聽說是等到了。”
“是麼?”嚴胥放下茶盞,淡淡道:“那他運氣比我好。”
“客人呢,還打算在這裡一直等下去?”
“不行嗎?”
老者笑起來。
“老朽老啦,半截身子早已入土,說不準哪一日,茶齋就開不了了。屆時,客人再想等,就沒有桌上這壺茶和點心了。”
他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老者顫巍巍地起身,拄着柺杖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淡聲道:“丹楓臺的楓葉年年都紅,老朽還記得當初客人身邊的那位姑娘,如今這蟹殼黃倒是沒人吃了。”
“等不到人是常事,畢竟如那位年輕人一般好運的人是少數。”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客人也無需太過執着。喝完這壺茶,就早些離開吧。”
說完,緩步而去。
茶齋裡於是又只剩下一人,窗外細雨瀝瀝。
桌上茶壺邊,一碟蟹殼黃烤得酥脆,顏色橙黃,他一向不愛吃這些膩人糕點,卻低頭,慢慢拾起一枚放進嘴裡。
“嚓——”
像是有女子愉悅的笑聲從耳邊傳來:“是不是很好吃?我沒有騙你吧,這茶齋裡的蟹殼黃就是最好的!”
他倏然閉眸。
……
這茶齋其實是一個人告訴他的,蟹殼黃也是那個人愛點的。
託她的福,他才知這楓葉丹紅的高臺中,有這麼一處賞景佳地。
嚴胥幼時出生於一四品文官之家,他是姨娘所生庶子,姨娘性情懦弱,因不慎冒犯主母后被責罰受了風寒,不久病死。姨娘死後,父親更對他冷待,主母刻薄,他在家中實在呆不下去,於是自謀生路,陰差陽錯進了兵房一小吏。
他身手極好,素日行事冷靜,辦起事來有股不要命的勁,兵房裡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不過,在他好幾次將自己功勞拱手讓給上峰時,上峰看他的眼色就漸漸變了。
他很快得了上峰青眼。
一把又快又鋒利的刀,不僅辦事周密,還知情識趣,無論在何處,都是受上頭人喜愛的。
他升遷得很快,漸漸在樞密院嶄露頭角。
父親從一開始的不屑低看,到漸漸對他態度轉變,再到後來親熱拉近關係,他只覺厭惡。後來有一次,兵房有人起亂,他一人鎮亂,因此身受重傷,眼角留下一道長長疤痕。
那一次過後,他成了兵房親事官。
樞密院都知道有他這麼一個狠人,瘋起來不要命,那道眼角長疤似乎成了一種記號,人看見他時,就想起他刀峰掠過時渾身是血的凶煞模樣,人人對他敬而遠之。
嚴胥毫不在意,升遷後的第一日,就讓父親將姨娘的木牌移到祠堂中。
姨娘身份低賤,她的牌位,原本是不夠格入嚴家祠堂的。
不過,規矩,從來都是因人而定。
行至高處,規矩也可爲人更改。
姨娘牌位入祠堂後,他去了丹楓臺。他沒什麼愛好,日子過得平淡,不在兵房奉值的時候,只想一個人坐着看看山看看水。反正旁人懼怕他,背地裡嘲諷他性格古怪凶神惡煞,他也並不在意。
丹楓臺的楓葉不會說話,秋風從來不管閒事。他安靜坐着,聽得草叢中有窸窣碎響。
他以爲是要來殺他的刺客,在樞密院的日子,他成了明面上的靶子,想要他死之人數不勝數。他安靜等着那刺客出手,再打算將對方一刀封喉,未料時間過去許久,對方遲遲不動。
直到“啪”的一聲,有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草叢中傳來:“都快十月了,怎麼還有這麼多蚊蟲!”
是個年輕女聲。
他皺眉,見身後的草叢裡,跳出一個女子來。
這女子很年輕,穿一身石榴色長裙,眉眼嬌美靈動,見他看來,似是意識到自己暴露,忙不好意思地一笑,她一笑,露出頰邊一對酒窩。
嚴胥冷漠看着她,長刀一動,女子身前之物朝他飛來,落於他手。
“哎,那是我的東西!”對方喊了一聲。
嚴胥不爲所動。
方纔他就看見對方偷偷摸摸想將這東西藏起來,神色間極爲躲閃。
待將手中之物展開,不由微微一怔。
那竟是一幅畫。
這畫墨痕未乾,上頭飄飄灑灑繪着一幅晚霞楓葉圖,顏色倒是極爲美麗,而他自己也赫然在上,只一個背影。
他看不到自己的背影,因此第一次才發現,自己坐着看楓葉的影子,竟是這樣的寂寞。
“對、對不起,”女子低聲道:“我在這裡作畫,恰好看見你,覺得你很適合入畫,未經你允許就將你畫進去了……”
不等她說完,嚴胥就將畫卷撕了個粉碎。
“哎!”她急了,“你怎麼把畫撕碎了?”
“誰讓你畫我?”他冷漠,語氣很兇。
旁人一瞧他眼角這道疤便發怵,偏偏這位年輕小姐勇氣可嘉,瑟縮一下就繼續大聲道:“你坐在這兒,不就是讓人畫的?這山中百物,人、山、水、葉子都是風景,我畫我的風景,與你何干?”
風景?
嚴胥覺得不可思議,他算什麼風景?偏偏這女子理直氣壯。
她甚至還來拉他的袖子,不依不饒,“你毀了我的財物,理應賠償。別想就這麼算了,我的護衛就在不遠處,只要我叫一聲,他們立刻就會趕過來將你抓走。”
他不欲與對方糾纏,扔下一枚銀子。
“一點銀子就想打發我?你當我是什麼人了?”對方把銀子塞還他手裡。
“你到底要怎樣?”
“簡單。”女子道:“你坐在這裡,再讓我畫一幅就行了。”
嚴胥無言。
他不知道對方對畫他這事究竟有何執着,他並非貌若潘安,姿容平平,又兇惡可怖,尋常女子見了他退避三舍,偏偏這個絲毫無懼,還主動近前。
“不可能。”他轉身就走。
“哎,你別走呀,”對方跟上來,“你是這畫的靈魂,你就讓我畫一幅吧。”
“荒謬。”
嚴胥覺得這女子腦子有些奇怪。
他冷待她,恐嚇她,皆無作用,他其實並不擅長與人拉拉扯扯,過去那些日子,刀可以斬斷一切糾纏。
但他總不能在這裡一刀殺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女子望着他,像是察覺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入畫的決心,終於後退一步,想了想,道:“這樣吧,這山中有一處茶齋,茶齋裡的蟹兒黃最好,你請我吃一迭蟹兒黃,此事就算過了。”
他站着不動。
“走呀,”女子走兩步,見他沒動,回頭催促,“晚了就趕不上第一鍋了。”
他應該掉頭就走,不欲搭理此人,然而或許是對方嘴裡的那處茶齋賞景甚美,亦或是被她所說的絕世好茶吸引,他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果如這女子所言,丹楓臺中,隱藏一處茶齋,茶齋主人是個老者,裡頭客人寥寥無幾,女子熟稔叫了幾碟菜名,與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茶點很快送了上來。
一壺清茶,一碟蟹兒黃。
他拿起茶盞飲了一口,茶很苦,用過之後,齒頰留香,的確好茶不假。
女子把亂七八糟的畫絹書箱放在一邊,擦完手後捻起一塊蟹兒黃嚐了嚐:“第一鍋果然很香!你嚐嚐?”
嚴胥別過頭。
她便笑了,頰邊梨渦甜蜜。
“認識一下,我叫蘇凝霜,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