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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告別

第239章 告別

陸曈在路上走着。

兩邊全是濃重白霧,堆積化不開來,腳下的長路看起來卻有幾分眼熟。

沿街種滿杏子樹,枝頭已結了青澀的果,忽然身後被人一拍,有人摟住她的肩,按着她的腦袋狠狠搓了兩下:“我回來了!”

她訝然回頭,愣愣瞧着面前一身青衫、頭戴蹼頭的少年。

少年揹着書箱,眉眼明俊,從書箱裡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裡,“諾,給你的。”

她看着掌心那把包裹米紙的糖塊,望向眼前人:“陸謙?”

“沒大沒小,”他笑罵一句,勾着陸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

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山頭紅霞斜染長街,小巷中飯菜香氣漸漸溢滿鼻尖,有街鄰寒暄的嘈雜聲響起。

前頭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從裡頭探出張秀麗的臉,少女一身鵝黃織錦木蘭裙,似朵鮮妍綻開的春花,望着二人笑着說道:“阿謙,小妹,快點進來洗手吃飯了!”

她怔然看着,繾綣夕陽裡,忽然溼了眼眶。

這是常武縣陸家的宅子。

“來了來了——”陸謙一面說,一面拉着她跨進屋門。

進門是飯堂,擺着條長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挨着院子的三間屋子,牆上仍掛着字畫。靠廚房的地方,青石缸裡盛着滿滿清水,一隻葫蘆瓢浮在水面。

陸曈停步。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過多年,沒有大火的痕跡,沒有焦木與灰燼,它仍如記憶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張泛黃舊紙,筆墨溫柔。

“還愣着做什麼?”陸謙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罵你。”

“怎麼回來得這樣晚,”身後響起父親的輕咳,板着臉道,“多半路上貪玩。”

陸曈轉身。

她看見父親,穿着那件熟悉的半舊棉布直裰,衣領有些磨損的痕跡,她看見母親,端着曬了香椿的簸箕從院子裡繞出來,髮髻沾染杏樹的碎葉。

他們好好站在眼前,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哎呀,”陸柔見狀,急急過來拿帕子擦她的眼淚:“怎麼哭了?”

她反手抱住陸柔,像是孤苦無依的旅人終於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陸柔輕輕拍了拍她後背,如過去她闖了禍被父親責罵後一般,柔聲安慰:“小妹都長成大姑娘了,還是這麼愛哭。”

“從小就是哭包,”陸謙揉了揉她的頭,笑着逗她,“不過,陸三,都長這麼大了,還是這麼愛哭嗎?”

陸曈恍惚一瞬。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

過去在家中,和陸謙爭執吵架,總要仗着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頭來都是陸謙挨頓訓斥。陸謙總說,她的眼睛裡關着片大湖,眼淚說掉就掉,後來跟隨芸娘去落梅峰,倒是沒人可欺負。

她幾乎已經忘記委屈的滋味。

她已經不愛哭了。

陸曈擡起頭,輕聲道:“爹、娘、姐姐、二哥,你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傳言人死後,會回到生前最留戀之地。

在落梅峰的時候,很多次,她猜測自己死後是否會回到家鄉。她想回到陸家,見到家裡人。

擦拭眼淚的動作停了下來,陸柔收回手,微笑着搖了搖頭。

“曈曈,”她說,“你已經長大了。”

陸曈愣愣看着她。

“小妹長大了,”陸柔笑着看向她,“都可以獨自一人進京幫家裡人報仇了。”

“柯承興、範正廉、劉鯤、戚玉臺……你做得很好,你已經很厲害了。”

陸曈渾身一震。

像是被發現不堪的過去,她竭力想要隱藏的部分,她訥訥的,不敢擡頭去看家人的表情。

“陸三,我原以爲你是個膽小鬼,沒想到是我走眼。”少年的聲音飛揚,爽朗一如從前,“如此,將來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對不起……”她語無倫次,“我……”

她想說自己不想要這般手段殘忍、使心用性,她想說陸家家風嚴整,而她卻背棄誡條,她想說很多很多,臨到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不必道歉。”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

她擡頭,父親站在面前,仍是那副嚴厲的模樣,語氣卻有不易察覺的柔和。

“厚者不毀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

他看着陸曈:“我陸家的女兒,好樣的。”

陸曈眼睛又模糊了起來。

她明明已經不怎麼哭了,這些年,也覺得自己漸漸修煉得鐵石心腸,未曾想一到家人面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掉眼淚的陸敏。

“別哭了,三丫頭,”母親走過來,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抱了抱她:“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她陡然一個激靈:“不,我不要!”

“我不要回去!”陸曈抓住母親衣角,“我要在這裡,我要和爹孃、姐姐二哥永遠在一起!”

她討厭分離,厭憎離別,眼見團圓結局,怎舍就此而止?

“曈曈,”母親望着她,聲音溫柔而慈愛:“你已經長大了,孩子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離開家,而且你現在,還是這樣厲害的大夫。”

“還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陸曈的眼淚,玩笑着開口:“你忘記你那個小情郎了嗎?”

小情郎?

陸曈一愣。

“我的女兒過去吃了很多苦,”母親眷戀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她長大了,變得聰明又漂亮,堅強又勇敢,我們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

“不要執着過去,人要向前看。爹孃、姐姐哥哥都愛着你,世上還有更多愛着你的人。我們陸家的女兒,從來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着,宛如執着追求一個不可能結果:“我要留在這裡,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眼前漸漸起了層白霧,面前的人影重新變得虛無,她猛然意識到什麼,試圖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恍然聽見空中一聲輕嘆。

“曈曈……”

是爹孃的聲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戀過去。”

又變成了陸謙和陸柔的囑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着空空蕩蕩的寂無,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來。

爲何還是被留下?爲何永遠不能圓滿?明明她已經回了家,明明已經見到了爹孃兄姊,爲何還是挽留不住。

人應當往前走,可過去太沉重,未來又看不到頭,眷戀與依存似根連接與現實的線,她扯着那條線,遲遲不願放手。

卻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一擡頭,黑漆漆的四周裡,陡然出現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個俊秀的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鮮亮,在這黑暗深淵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着窗,他把手中裝着甜漿的竹筒在陸曈面前晃了一晃,笑着開口。

“你要一直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陸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徑自進了屋,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出來。”他說。

門被推開了。

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層濃重長霧漸次散去,四周重新變得喧鬧起來。年輕人的聲音似風明朗,渾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嗎?”

西街?

這名字如此耳熟,隨着這句話,她看到不遠處,小巷拐角處,一株枝繁葉茂的李子樹在烈日下濃蔭青翠,樹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寫着“仁心”二字。

年輕的東家托腮坐在桌櫃前,百無聊賴地打瞌睡。坐館大夫老眼昏花,湊近去看醫籍上的字痕,一面揉着自己搭着的腿腳。小夥計踩着凳子,認真擦拭牆上那面金光閃閃的錦旗,更俏麗的姑娘在對街裁縫鋪,拿起一條綠梅綾棉裙認真同掌櫃討價還價。

姑娘回頭,看見陸曈,登時綻開一個笑容:“姑娘回來了啊——”

日光濃烈而刺眼,耳邊又傳來年輕人含笑的聲音:“你忘記醫官院了嗎?”

醫官院?

於是她又看到了,那處她曾厭惡的、因籌謀不得不進去的府院。

她看到藥室裡,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亂的醫籍,悉心分揀不同科類手札放入醫箱,她看到老好人醫正手拿蘇南救疫的名冊,據理力爭與人爭執非要在上頭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溼夜雨的夜雨中對她敞開心扉,孤燈下梅酒酸澀,而她醉話豪氣又爽朗,拍着她的肩喊道。

“將來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祝你我成爲院使!”

她恍惚着,視線落在更遠處。

霧氣漸漸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滿園紅芳絮中面色枯黃的女子,有鮮魚行中佈滿腥氣攤前草屋裡溫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滿嘴之乎者也的長鬚員外,有一面要給女兒尋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給她一籃李子的潑辣婦人……

他們說說笑笑,從她身邊經過,寒暄與故語漸漸凝結成一根又一根細弱微妙的絲線,那些絲線牽絆着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張柔軟大網。

原來,不知不覺,她竟已和這麼多人有聯繫了。原來,她已經在這裡這樣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絲淡淡不捨。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留下來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驚。

所有的煙火紅塵倏然散去,四處驟然消失,陸曈轉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婦人還是那副嬌豔動人模樣,披着件金紅羽緞斗篷,冰天雪地裡,似朵濃豔盛開的紅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想離開這裡嗎?”她問。

落梅峰一片銀白,重重山峰遙遙不見盡頭,陸曈後退一步。

“留下來吧。”她溫柔說着,語氣似帶蠱惑,朝着陸曈遙遙招了招手。“留在我身邊。”

“這世上,人心難測,世情險惡,盛京有什麼好呢?”她微笑着,娓娓爲她道來,“柯承興,爲了私慾,親手殺死枕邊人。範正廉所圖前程,罔顧無辜。你的表叔劉鯤,爲了一百兩銀子,將侄兒送上刑臺,太師府權勢滔天,爲平息生事,將陸家一門盡數滅口。”

她向着陸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誇讚:“下手幹淨利落,一個都沒有放過。落梅峰來了這麼多人,你是第一個會殺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

陸曈渾身一震,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你當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着將她額前碎髮別至耳後,女子手指冰涼,比這更冷的是她的話語。

“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了,大仇已報,了無牽掛。”她愛憐地望着陸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這裡,從此解脫?”

她拉起陸曈的手。

“畢竟,你從來沒離開過,對嗎?”

陸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說的沒錯。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沒有。回頭沒有陸家小院,往前看不到頭。她好像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裡,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總是不願想以後。

“你與我,是一樣的人。所以,留下來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樹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經一無所有。”

陸曈任由她拉着,如幼時第一次上山般,將未來不知如何的命運交與她手,走向那處她無比熟悉的、曾度過多年的隱秘。

爹孃、哥哥、姐姐都已經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陸家老宅,回頭想想,除了這處落梅峰竟無落腳之處。

舊人皆散,一無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婦人牽着她往前走,卻在這時候,聞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氣。

香氣若有若無,芬芳冷淡,令她靈臺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他說:“你真的捨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他說:“要學會珍愛自己。”

他說:“陸曈,我更喜歡你。”

像是有什麼更深重的東西從腦海漸漸清晰,驅走恐懼與彷徨。

陸曈腳步一頓。

“你說的不對。”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樣。”

“哦?哪裡不一樣?”

“我是醫者。”

“醫者?”

芸孃的臉色漸漸變了,諷刺地笑了一聲:“你算什麼醫者?你救得了誰?你連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視着婦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訥、惶然避開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豔麗多情,從前她總覺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內心一片平靜。

“我救過很多人。吳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雲姝、蘇南的百姓……我將來還會救更多人。”

陸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着她:“你在貪戀什麼,污濁塵世,人心叵測,有何留戀?”

“我的確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陸曈掙開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過很多好人。

刑場上給她糖果的莽漢縣尉、亂墳崗後救回來一路不離不棄的柔弱姑娘、街巷破舊醫館裡嘴硬心軟的紈絝東家、幼時蘇南橋上偶然經過的好心醫官……

在蘇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雖然他們看起來並不起眼,不夠強大,如芸芸衆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塵埃,然而他們善良、堅韌,在市井煙火中贈與她溫情,讓她看到更強大的生機。

這生機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陸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陸曈看着她,緩緩搖了搖頭,“你從沒問過我名字,我姓陸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陸家的女兒,仁心醫館的大夫,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我不再是你的藥人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着山下跑去。

山風再一次掠過她臉頰,拂過她無數次途經的地方。耳畔傳來許多喧囂的聲音,一句句生動分明。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來,祝你我成爲院使!”

“姑娘,我就在這裡等着你。你一定要回來。”

“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爲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那些聲音在她耳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溫暖的、喧囂的、熱熱鬧鬧填滿空蕩縫隙。

她不再孤單了,那張細密的網柔和罩住了她,一個悲情的故事裡,出現了無數偶然出現的人,他們叫着她名字,或溫柔或擔憂,或喜或悲,他們一同拉住她,將她與塵世牽連。

有朋友、有知己,還有喜歡的人。

她不再是一個人。

陸曈跑得越來越快,白霧隨着她奔跑得步伐逐漸散去,她在盡頭看到了一扇門,那扇門在黑夜裡遙遙亮着一點昏黃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裡不肯就息。

她推開門。

……

“有了!有氣息了!”

屋子裡,陡然發出一聲喊聲。

常進欣喜若狂地扶着牀上人手臂。

那點微弱的、宛如將熄燭火的脈搏那般輕細,但它重新出現了,似驟然降臨的奇蹟,震驚了屋中每一個人。

林丹青淚如雨下:“陸妹妹——”

他們以爲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她如那盞將要熄滅的燭火,不會再有重燃的一瞬。卻在最後一刻,柳暗花明。

陸曈睜開眼睛。

外面很吵,她聽到常進的高聲吆喝,似乎在同門外的醫官說着什麼,林丹青的笑聲無比激動,紀珣詢問她的聲音被門外雜亂的腳步聲掩蓋,聽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個影子。

那個年輕人不同夢中恣意從容,目光相對,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雙眼紅得嚇人。

她怔了一下,然後輕輕笑起來。

“裴雲暎,”陸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嗎?”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對方的身體竟然在發抖,抱着她似乎用盡全部力氣。

陸曈任他抱着,沒有說話,卻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掉進她頸窩,燙得灼人。

於是她伸出手,輕輕回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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