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蘇南的冬日很冷。
同北地不同,南地的冷泛着股潮溼,像細細的針刺穿骨髓,冷氣直往心裡鑽。
癘所的人總是擁着潮溼的被褥,睡在陰冷的土地,木然聽着門外風聲,一夜又一夜,等第二日過去,許多人再不會醒來。
不久,刑場就會燃起灰煙。
死氣籠罩着這裡,註定被死亡籠罩之地,不值得多花心思。
今日卻不同。
所有被褥都被重新換過,原先地鋪換成了木板牀,雖然狹窄,一牀挨着一牀,總歸比潮溼地上好了許多。
牆角四處堆放燃盡蒼朮,更有清苦藥香漸漸傳來,不時有穿灰青棉袍的醫官們在癘所中走動,忙碌也使人安心。
“希望”是很神奇的東西,縱然什麼都沒做,卻似救命良方,今夜癘所的呻吟都已少了許多。
門外風聲細細,醫官們都已歇息,狹窄的木牀上,漸漸坐起一個人。
小姑娘先是掀開身上被褥,探身去看睡在身邊的父親,見父親未曾醒來,躡手躡腳下了牀,走到廟宇中那尊泥塑的神像之前。
供桌空空如也,泥塑神像沉默俯視衆生。癘所最擁擠的時候,這尊神佛也未被拆掉。
無人動手,縣衙的人也沒有開口。
身處絕境之人,神佛是唯一救命稻草。
唯有祈求。
每一個剛進癘所的人都會跪在墊子上祈求,彷彿這樣就能更安心一點,但隨着被擡出去的屍體越來越多,拜神的人也越來越少。
翠翠在破墊上跪下來,虔誠看向頭頂沉默的泥像。
“神仙,求您保佑翠翠和阿爹活下來。”
她在心裡這樣默默唸着。
翠翠今年七歲了。
母親和爹在富戶人家爲奴,她是少爺的玩伴,一家三口過得也算順利。
瘟疫來臨時,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翠翠也得了病。
富商將她掃地出門,念着昔日情分,叫她爹孃將翠翠送進癘所,他夫婦二人仍可留在府中。
翠翠孃親怎麼也不肯。
送進癘所,那就是等死,翠翠還那麼小,需要人照顧。
爹孃同翠翠一起離開富戶家,獨自照顧翠翠,可疫病兇猛,再如何提防,日日相處,爹孃也染上了。
再後來,藥也吃不上,蘇南死了好多人,母親病死,翠翠和父親二人回到了癘所。
爹總是說:“翠翠不怕,爹陪着你呢。”
但她每日早晨醒來,都能看見自己身邊的、昨日還好端端的人被一卷席子裹了拖出去,再沒回來,心中越來越恐慌。
她不想死,也不想阿爹死。
“菩薩,”她心中默唸,燈火中重重朝前磕頭,“救救我們。”
“求您救救我們。”
夜色沉寂,癘所裡的呻吟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北風呼嘯着拍打廟門,把廟宇中燈火吹得搖搖將熄。
一雙鞋子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翠翠身子一僵。
那是雙踩滿泥濘的棉鞋,往上,灰青裙角上有淡淡血痕並藥材的污漬,翠翠擡頭,燈燭下,女子眉眼秀致,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盯着她。
翠翠瑟縮一下,囁嚅着開口。
“……陸醫官。”
這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翠翠記得這位女醫官。
從盛京來的醫官們,其中年紀與爹爹差不多,只有三位年輕醫官。
那位姓林的女醫官開朗愛笑,頗得病者喜愛,這位姓陸的醫官卻性情冷淡,不愛說話,翠翠有些怕她。
“你在做什麼?”陸曈問。
“我在、在求神保佑。”
女醫官看着她,沒說話。
翠翠無端覺得有些心虛,醫者在前,卻拜的是神,或許有些冒犯。她擡頭偷偷覷一眼陸曈,卻見對方並沒有生氣的意思。
她膽子大了些,問對方:“醫官,神仙會來救我們嗎?”
“不會。”
她回答得如此冷靜無情,一瞬澆滅翠翠所有期翼,翠翠眼眶一紅。
“那我們會死嗎?”
女醫官看着她:“不會。”
翠翠一怔。
“神仙不會救你,但我會救你,所有醫官都會救你。”女醫官的聲音仍然平淡,但那平淡卻無端讓人安心了一些。
“大夫就是救人的。”她說。
翠翠望着她,眼眶漸漸有淚積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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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怕。”
她說:“爹爹手肘上紅斑越來越深了,我娘死前,也是這樣的。”
小姑娘怯怯的,忍淚道:“最近,我也開始長了。”
她伸手挽起袖子,白嫩的手臂上,生着大片大片紅色斑塊,像瀲灩桃花。
陸曈一愣。
翠翠低下頭,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
她還記得娘快死的那幾日,每日夜裡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竭力壓着病痛呻吟。蘇南城的藥鋪裡,藥草早被有錢人哄搶一空,癘所的那些稀薄湯藥救不了任何人。她在夜裡瞪大眼睛,注意着孃親一舉一動,可有一日沒忍住打了個盹兒,醒來時,孃親已被一卷席子蓋住了,只露出一截垂下來的手臂,紅斑深豔若紫。
翠翠哭了起來,哭也不敢大聲哭,低聲啜泣着。
“我娘就是死在癘所的,我怕死,也不想爹死……”
癘所裡靜悄悄的,偶爾有病者翻身的窸窣聲,不知是聽見了,亦或是聽見了卻沒有打斷,擁擠的廟宇,仍維持一種沉悶的緘默。
“別怕。”
突然間,翠翠感到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
女醫官的手冰涼柔軟,將她從墊子上拉了起來,對她道:“你看。”
翠翠順着醫官的目光看去,供桌上,供果早已被飢餓的民衆搶食一空,只有一盞燭火擺在臺上。
燭火幽微,昏黃微光成了寒夜裡唯一暖意,燃燒燈燼爆開,結成一朵小小燈花。
“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佔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
仍是那副平淡的語氣,翠翠擡眼,女大夫那雙稍顯漠然的眼在燈色下若寶石發亮。
“無需憂心,此乃大喜之兆。”她說。
像是陡然得了一束依靠,翠翠惶惑的心一瞬似有支柱,她用力點了點頭,望着供桌上那盞燭火,眼淚和燈花一同落了下來。
爹爹一定會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她擡頭,看向面前那個女醫官。
女醫官站在泥塑神像下,沉沉光焰照在她面巾上,那雙稍顯冷淡的眼眸似掠過一絲淺淺悲憫。
像是神仙故事裡,陡然出現救苦救難的女菩薩。
……癘所的蒼朮燃了又散,散了又燃,一連過了六七日,刑場暫且沒有成山的屍體堆積了。
陸曈早起去給癘所的人送藥,翠翠見了她很高興,送給她一朵用乾草編的小螞蚱。
“爹爹給我編的。”小姑娘坐在牀上,接過陸曈手裡藥碗,望着她道:“送給你,陸醫官。這幾日我和爹爹感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
陸曈接過螞蚱,冬日沒有新鮮青草,乾草編的螞蚱軟塌塌的。
“陸醫官。”
陸曈擡頭,翠翠的父親——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看着她,侷促地搓了搓手。
翠翠父親從前是給富商家擡轎的轎伕,周圍人都叫他“丁勇”。
丁勇拍了拍翠翠的頭:“這孩子這些日子,多費陸醫官上心了。”
“是我分內之事。”陸曈把湯藥遞給他。
許是因爲那晚拜神被陸曈瞧見的緣故,有秘密的人,距離總會拉近許多。翠翠自那以後很喜歡陸曈。每次陸曈來癘所時,總要跟着她跑前跑後,有時幫陸曈搬搬藥草。若不是她發病的時候渾身發冷虛弱,瞧上去和普通康健的孩子沒什麼不同。
丁勇仰頭把湯藥喝完,仍有些赧然:“醫官每日忙得慌,這份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
盛京來的醫官,一開始衆人雖覺有了期盼,到底有些懷疑,盛京做官的人在這裡能堅持得了多久?然而一日日過去,醫官們沒有叫停。
來的都是年長些的醫官,癘所每日都有新病人,每日也都有人死去,醫官們忙着照顧病人,常常燃燈至深夜,有時累得坐着就睡着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癘所的病人很是感激。
“我近來也覺得比先前好多了。”丁勇笑道:“之前總覺得忽冷忽熱,渾身疼痛,最近發疼的時候短多了。翠翠也是。”
他伸出手肘:“紅斑也淡了。大夫,我們是不是快好了?”
陸曈低眸。
那隻粗糙瘦弱手臂上,紅斑維持原來模樣,沒再繼續變深。
她低頭,“嗯”了一聲。
“太好了!”翠翠歡呼一聲,摟住父親的脖子,“等全好了,離開癘所,我要吃爹給我做的烙餅!”
“行!”丁勇笑着回答,想到白麪餅,不由嚥了口唾沫。
陸曈站起身,收拾病人喝完湯藥的空碗,起身出了門。
她回到裡破廟最近的宅邸。
宅邸是蔡方臨時騰出請醫官們住進去的,癘所病者休息時,留幾個醫官值守,剩餘醫官回到宅邸繼續其他就疫,製作藥囊什麼的。
陸曈進了屋,堂廳裡,崔岷正合一衆醫官們商量接下來的治疫時策。
蘇南疫病兇猛,他們到了此地多日,先將整個城中生了疫病的人與未染疫病之人隔開,癘所中時燃蒼朮,又爲城中其餘人制作驅瘟藥囊,避瘟香。
有了這些疫策,至少這些日子,刑場後堆積的屍體不再發出惡臭——每日病死的人少了許多。
但疫病仍未解束,癘所裡得了病的人,只能說延緩了死亡腳步,卻並未有一樁痊癒的例子。
仍然難辦。
常進道:“疫病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攻克,當務之急,是減少新染病之人數。然而蘇南城中,仍有不少染病之人不願去癘所。”
站在人羣后的李文虎聞言,立刻開口:“這有什麼難的?我帶一人一戶一戶去敲,但凡有不對的,直接拉到癘所,不願意也不行。”
紀珣搖頭:“但疫病初期並不明顯,縣尉也並無把握漏判他人。”
蔡方面露爲難:“癘所畢竟艱苦,蘇南城百姓中,有些人覺得,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
去癘所是等死,在家也是等死,癘所擁擠簡陋,哪及得上在家安心?
人之常情。
“不如把藥投入水井。”陸曈開口。
衆人回頭,陸曈從人羣后走了上來,看着常進開口:“過去治疫書中時策,也曾寫過將湯藥投入水井之說。不如試試。”
就算那些百姓不願去癘所,但總要喝水,喝下混着趨避時疫藥物的湯水,未必不能起到一絲作用。
林丹青眼睛一亮:“這也是個辦法,制避瘟香和藥囊畢竟需要時間,投入水井倒是很快。”
常進微微皺眉:“但,蘇南城中究竟有幾口井,咱們的藥材有限,投入哪幾口井更好?”
蔡方和李文虎聞言,兀自低頭思索,還未說話,忽聽得陸曈開口:“橋西廟口、東門街巷、河道上游同清寺、城中榕樹進寶食店前皆有水井,此四處,四面挨宅門,人戶多在井中取水,若要投藥,先投這四處爲佳。”
蔡方一頓,思忖開口:“東南西北,四處倒是囊括,也算最大程度提升藥效……不過,”他看向陸曈,有些驚訝,“你對蘇南城很熟啊?”
他是蘇南城縣丞,尚不能一口說出水井位置,眼前女醫官卻能脫口而出,還說得如此準確。
“陸醫官本來就是蘇南人,自然對蘇南很熟。”林丹青解釋。
“原來如此。”蔡方又多看了一眼陸曈,他從常進口中得知,此次來蘇南的三位年輕醫官,皆是翰林醫官院醫術不凡的佼佼者,這位陸醫官不愛說話,平日也不愛和醫官們聚集在一處,大多數時候都低頭翻看醫書或是在癘所換藥,看上去有幾分冷淡。
沒想到竟是老鄉。
心中陡然生出一絲親切,那頭常進道:“既然如此,就勞煩蔡大人帶人先讓我們瞧過這四處水井,若妥當,今日就開始配製藥方,明日起,投藥入水井。”又轉向其他醫官:“藥囊和避瘟香也不要停,癘所的病人們也要時時看顧,不可放棄一位病人。”
醫官們紛紛點頭稱是,正說着,外頭突然有人跑進院子,老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藥糧被偷了!”
衆人一驚,李文虎“霍”的一下起身:“什麼?”
那衙役滿臉焦灼,都快哭了:“晨起兄弟們去拿藥材和粥米,突然發現不對勁,守庫房的兄弟二人今日沒見着人,後來在後院找到他們二人屍體……屋中米糧能運走的都運走了,就趁着昨夜!”
蔡方怔怔聽着來人回稟,忽然一把推開門疾步走了出去。醫官們趕緊跟上,待到了庫房,走在人羣后的陸曈擡眸,果見院子裡躺着兩具白布掩埋的屍體,大門鎖破爛得不成形狀,裡頭散亂些零碎藥材,儼然被洗劫一空。
“完了……”
蔡方失神喃喃。
紀珣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掠過空空倉庫,神色嚴肅了些:“蔡大人,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縣衙的庫房,如今蘇南大疫,百姓不敢出門,怎麼會有匪寇?
“一定是那些王八蛋。”李文虎啐了一口,“這些個雜碎,連藥糧都偷,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
“縣尉說的是誰?”常進不解。
“是蘇南的地頭蛇。”
蔡方後退兩步,有氣無力道:“知縣離開後,蘇南亂成一團,我和大虎勉強將縣衙人聚在一起,但人心惶惶,根本管不過來。”
“藥鋪漲價,糧食短缺,很快鬧起饑荒。城裡有人集結地痞流氓挨家挨戶劫糧,縣衙人手有限,那些人窮兇極惡沒有理智,殺了很多人。”
“我們的人和他們交過手,各有傷亡。後來他們安分了一陣子,如今縣衙人手更少,他們一定是看你們送來藥糧,伺機已久才動的手。”
護送醫官們來的護衛平日在刑場幫忙處理死屍,若非如此,昨夜至少不會悄無聲息被人搬走米糧。
李文虎一跺腳:“我去追!”
“去哪追?”蔡方一把拉住他,“手下都沒幾個人了。而且往哪追?一夜過去,只怕藥糧早已轉移……”
“難道就這麼算了?”李文虎不甘心,“沒了藥糧,接下來怎麼辦?我們吃什麼,蘇南百姓用什麼?全部都要在這裡等死不成!”
寒風吹過,刮的人臉頰生疼,院子裡兩具白布蒙着的屍體越發顯得淒涼,醫官們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起來。
常進也心急如焚。
忽然間,院子外頭突然跑來一個衙役,道:“縣丞,縣尉,藥糧找到了!”
“找到了?”蔡方一震,陡然激動起來,“在哪?”
“您快來看——”
衙役帶着一羣人往前跑,才跑到離城門百步外,忽聽得一列馬蹄聲。
陸曈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城門下,一列兵馬自遠而近行來,約莫百人,皆着黑鱗繡金騎服,腰佩長刀,氣勢凜冽。
爲首的俊美年輕人身披大氅,高坐駿馬之上,冷漠望向衆人,不遠處,馬匹拖着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
蔡方一怔:“這是……”
方纔跑來的衙役小聲道:“這是盛京來的指揮使大人,先前在鄰縣平亂,今日路過蘇南,順手擒拿幾人。”
小裴大人(strong版)限時返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