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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無心

第215章 無心

雨下個不停。

許久,陸曈望着他,澀然開口:“你怎麼沒走?”

她讓銀箏對青楓說得很清楚,今日不會去了。

青楓的馬車早已離開,並未重返,想來應該已將話帶到。

他已經離開了,她想,她知道這個事實,所以纔會這樣放心的前來。

但他爲何還在這裡?

還在這裡,一個人獨自等待?

“你不想見我,我也不好直接去見你惹你生氣。”

“但我又想,萬一你中途改變主意,突然想見了,我就在這裡多等一刻”

他笑了一下,“幸好我有先見之明。”

陸曈不語。

這豈止是“多等一刻”,時日已過去得夠久,再晚一刻,他生辰也該過去了。

“愣着做什麼,”裴雲暎出門,將窗外的陸曈拉進了屋裡。

茶齋已沒有別的人,每間雅座都已熄燈,唯有這一處燈火仍亮,一大桌菜餚擺在桌上。

陸曈垂眸看過去。

飯菜已經涼了。

“這裡並非食館酒樓,是我娘在世時愛來的茶室。”

他接過陸曈手中紙傘放在門口,走到桌前:“茶室主人脾氣古怪,做生意只到酉時。一過酉時,關門歸家,我費了好大力氣,才答應今夜爲我多留一刻。”

“不過雨太大,剛纔人也走了,飯菜涼了不能吃,”他指尖拂過桌上一隻小小酒壺,“酒還溫着,能喝。”

酒壺被裴雲暎提起,倒進白瓷酒盅裡,清亮如鏡。

“酒爲歡伯,除憂來樂。”他遞一盅給陸曈:“歡伯酒除憂。”

陸曈接過酒盅。

裴雲暎望着她,淡淡笑了一笑:“我娘生前喜歡此處,說這裡的楓葉很好看,不過我一次也不曾來過。”

他看向窗外,遠山細雨瀝瀝。

還不到楓葉紅的時節。

他看了一會兒,回神問她:“你怎麼不坐?”

陸曈站着沒動,握着酒盅的手漸漸收緊,須臾,開口道:“今日是你生辰。”

“是啊。”裴雲暎脣角一彎,朝她攤開一隻手,“送我的彩絛呢?”

陸曈不語。

去年他生辰時,裴雲姝生產,她爲裴雲姝解毒,裴雲暎也並無心思相慶。不過,雖未相慶,但陰差陽錯的也算一起度過。

今年又在一起了。

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年。

她伸手,把酒盅擱在桌上。

“我今日很忙,”陸曈慢慢地說道:“之後也會很忙。殿帥邀我深夜至此,只是爲了這些不重要之事,未免太過無聊。”

裴雲暎一頓。

陸曈看着他,“這種無聊的事,殿帥找別人就行,日後請別叫上我了。”

她低頭,就要出去,身後突然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

她腳步一頓。

“你曾問過我,當日殿帥府門口,你借我拒絕董麟,抱我演戲之時,我爲何不推開你。”

陸曈背對着他,聽見自己的艱澀的聲音:“爲何?”

“沒有理由。”

他淡道:“就是不想推開而已。”

雨聲潺潺,屋中燈火忽明忽暗。

陸曈心尖顫抖一下。

“你爲何不問問我,生辰願望是什麼?”

陸曈沒說話。

裴雲暎走到她面前。

煙雨穿過珠簾,吹動桌上昏蒙燭火,他英氣眉宇間浸過暖色,定定地、平靜地望着她。

“我的生辰願望是……”

“……願我鍾情之人,也鍾情於我。”

像有人在平靜湖面上扔下一塊巨石,激起洶涌水花,然而只在片刻,水花漸漸轉爲苦澀,濃重的悲哀席捲在她心頭。

她擡眸,牢牢將心底漣漪封存在角落,神色一片冷漠。

“殿帥不會告訴我,鍾情之人是我?”

他濃眉微擰:“爲何不可能?”頓了頓,又道:“七夕乞巧樓上,我以爲我說得很清楚。”

陸曈輕笑起來。

她笑得諷刺:“一個男人,幫過別人幾次就是鍾情了嗎?殿帥,我沒那麼自作多情。”

“我不會將此事當真,你也不必當真,今日之事,你我就當沒有發生過。”

言罷,起身要走。

裴雲暎一把按住門,擋在她面前。

他高大身影籠着她的影子,第一次強勢地將她挽留在原地。眸色銳利咄咄逼人,似笑非笑地、不甘罷休地盯着她。

他道:“怎麼回事,你殺人時膽大包天。怎麼我向你表明心跡,你反倒膽小起來。是不是因爲……”

“……你問心有愧,心中也有一點喜歡我?”

陸曈一僵。

裴雲暎緊緊盯着她,那雙漆黑的、明亮的眸子在燈火下燦爛耀眼,不肯放過她任何一個眼神。

像在一個很冷的漆黑雨夜,有人點着一盞燈出現,他拉住你的手,替你披上乾燥溫暖的外袍,然後塞給你一杯溫熱蜜水。

看似冷漠的人,卻總能溫暖更孤獨的人。

她喜歡這溫暖,貪戀這溫暖,卻不能放縱自己靠近這溫暖,要剋制,要遠離。

即便她無法否認。

指尖越嵌越深,她卻擡起頭,看着對方漠然開口:“我不喜歡你。”

一句話,擲地有聲。

裴雲暎一怔。

他神色沉寂下來,盯着她道:“我不信。”

陸曈默然。

“我不是傻子,你用這種理由敷衍我,太蹩腳。”

他欺身逼近,低頭盯着她的眼睛,“有時候,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動心。”

陸曈心頭微動。

他是天之驕子,家世相貌都好,在人羣簇擁中長大,她從第一次見到裴雲暎就已明白,禮貌與溫和是對方禮儀與教養,他骨子裡驕傲不肯低頭,已屢屢爲她破例。

自己那些佯作的平靜,騙不過這人。

人總是無法違背自己的心。

但她卻無法容忍自己在這些誘人的“破例”中沉淪。

就算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最怕虧欠人情的人,對所有人人情計較得清晰分明,但偏偏對他什麼也沒付出過。

欺騙、針鋒、心安理得享受對方某個瞬間的溫暖,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開。

她本就是這樣自私的人。

自私,且冷漠。

“裴大人未免太自以爲是了吧。”陸曈冷冷開口。

“就因爲裴大人年少有爲、丰姿奪人,全天下人就該喜歡你?”

“就因爲你高貴英俊,家世不凡,所以人人都會愛你?”

陸曈哂笑:“我不是太師府千金,裴大人別太高看了自己,也別太低看別人。”燈火靜靜燃燒,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一絲拂到人臉上,帶出一絲寒涼。

年輕人面上笑意漸漸淡去,定定盯着她。

“既然如此,當初金顯榮背後長舌議論我娘時,你爲何替我出氣?”

“只是尋常施針,殿帥不必想得太多。”

“樞密院嚴胥語出威脅時,你又爲何搬出律法出頭?”

“我怕殿帥連累於我。”

“乞巧樓上蘭夜鬥巧,你我曾一同贏過一把梳篦。”

陸曈:“那梳篦我已經扔了。”

他神色顫動一下。

“陸曈,”裴雲暎逼近一步,不肯放過她般,慢慢地開口:“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陸曈握緊拳。

青年站在燈下,昏黃照亮他年輕而乾淨的臉,那雙漆黑燦然的眼睛微光瀲灩,幽如深潭。

恍然間,她宛如瞧見落梅峰梅花開的粲然嫣紅,烏雲在草地痛苦打滾,芸娘捧着藥碗從草屋出來,對她“噓”了一聲。

“小十七。”

婦人彎了彎眸,認真對她叮囑:“一定要藏好自己喜歡的東西哦。否則,就會和它一樣。”

就會和它一樣。

眼眶有點熱,但陸曈只是擡起頭,平靜看着眼前人,道:“沒有。”

沒有。

燈色似乎凝固一刻,雨夜的寒氣終於在這一刻鋪面而來,滴滴秋雨如淚,順着屋檐低落成行。

陸曈拿起傘,推開他出門,錯身而過的瞬間,裴雲暎試圖拉住她,女子冰涼袖角從他手中滑過,如一縷難以抓住的清風,悄無聲息溜過去了。

他怔然一瞬,片刻後回過神來,幾步追上,“我送你。”

陸曈撐傘往前走:“不必。”

“陸曈。”他道。

陸曈止步,他沒再上前。

雨水從蒼穹中不絕落下,那道緋色身影在黑夜裡不復往日鮮亮灼然,變得黯然,變得狼狽。

漫天細雨裡,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咫尺之距,不可近前。

須臾,他垂下眼簾:“我讓人送你。”

陸曈沒再說什麼。

青楓很快駕馬車過來,意識到二人氣氛不同尋常,不敢說話,陸曈徑自上了馬車,落下車簾,沒再回頭看一眼。

馬車漸漸駛遠了。

四周全然暗下來。

裴雲暎回到了茶齋。

飯菜已經涼了,空了的酒盅傾倒於桌上,提示着這個生辰過得實在糟糕。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默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隻青碧如翠的手鐲。

那隻沒來得及送出去的,裴雲姝給他的手鐲,願他送給傾心之人。

他低頭看了很久。

許久,裴雲暎伸手,提過桌上酒壺。

銀酒壺入手冰涼,“歡伯”酒漿清亮如眼淚,入口瞬間,他微微一怔。

是涼的。

那溫熱的、柔和的,能在雨夜裡暖人胸腹的清酒,不知何時,已經冰涼。

……

馬車在西街醫館前停了下來。

醫館門開了條縫,銀箏提着燈在門口等她。

陸曈進了裡鋪,馬車又消失在雨幕裡,銀箏關上醫館大門,接過陸曈手中紙傘放在牆角,道:“姑娘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白日裡,青楓的馬車在門外等候時,陸曈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後來夜深了,銀箏問過幾次,陸曈讓她告訴青楓今夜不會去丹楓臺了。

就在銀箏也認爲陸曈不會再離開醫館,今日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去時,陸曈忽又走出屋門。

深夜裡,她不顧麻煩,僱了輛馬車,去往丹楓臺。

銀箏想要跟着一道,被陸曈斷然拒絕。

拗不過她,銀箏只好在醫館等。但未料到不到一個時辰,陸曈就會歸來。

手中握着的油燈照亮裡鋪,銀箏覷着陸曈的臉:“姑娘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又握了握她的手,倏然一怔:“手也好涼,發生什麼事了?”

陸曈蒼白着一張臉,掀開氈簾走進院子。

“沒什麼,我只是累了。”

“可是……”

銀箏不安望着她,跟在陸曈身後,陸曈進屋後將門掩上,窗戶上即刻映出人影,伴隨院中瀝瀝水聲。

“你回屋吧,我想先歇下了。”

陸曈語氣平靜。

銀箏在陸曈屋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屋中燈火熄滅,再也聽不到動靜,屋中人像是已上榻休息後才嘆息一聲,端着燈離開了。

陸曈坐在桌前。

屋裡一片漆黑,小院檐下掛着的燈籠在雨夜裡只餘一點微弱的光,她木然坐着,如同一尊人偶,明明今日出門她帶了油紙傘,坐於馬車中也不曾受到半絲風雨侵寒,但在這一刻,竟也覺出刺骨冷意。

窗外雨聲不絕,誰的聲音似也沾雨夜寒氣,在她耳邊一遍遍迴響。

“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坦蕩嗎?

沒有半點私心嗎?

從心底漸有一點鑽心的痛楚傳來,沉鈍而緩慢,她以爲這麼久了,失去一切的她連同自己的心也一併失去,已不會再感覺出疼痛,卻在這一刻明白。

原來還是會痛的。

也許那不是痛。

是有什麼珍貴的、喜歡的東西將要被剝離的眷戀不捨。

她明白那是什麼。

曾真心的喜歡過一個人,也被人真摯的喜歡過。有點遺憾,有點不捨,捨不得放棄這點溫暖,這平淡生活裡,曾真實過一瞬的悸動。

一陣難忍的疼痛從胸腔處傳來,陸曈分不清這是來自於心臟還是別處,只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在痙攣中彎下腰去,衣袖摩挲間,桌案上卷冊被拂落在地,從兩頰滾落的汗珠一滴一滴打溼地上書頁。

她想起白日裡銀箏瞧見話本時的驚訝。

“咦,”銀箏驚訝,“這是我先前在書齋買來的話本,怎麼在姑娘這裡?”

陸曈答:“隨意看看。”

“噢,”銀箏點頭,“這冊我還未來得及看,寫的是什麼?”

“寫着,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子與人相戀的故事。”

銀箏一怔:“啊?最後那女子治好了絕症?”

“沒有。”

陸曈眸色一片淡漠,“她死了,戀人痛不欲生,不久就跟着殉情,合葬一處。”

銀箏不由唏噓:“這話本聽着真叫人傷心,寫話本的人也是,既要寫一樁美滿姻緣,何必寫些生離死別?以一個將死之人做主角,未免讓看客心痛。”

“不是好結局。”

陸曈垂下眸,直到銀箏離開後,才輕輕“嗯”了一聲。

的確不是好結局。

就如她自己。

註定不好的結局,何必開始,不如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

女子蜷縮成一團,彷彿胎兒蜷縮於母體,拼命在寒雨夜汲取一點溫暖。

地上,那冊被汗珠洇溼的話本旁,一隻紅色彩絛鮮亮耀眼、形狀精緻。

早已編織完整。

分手總在下雨天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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