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盛京醫行出了件大事。
當今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被人舉告陷害同僚,剽竊醫官藥方。
崔家一夜之間下獄,連帶着崔岷最信任的下屬曹槐,一併倒了大黴。
這消息傳遍盛京時,上至官門下至平人都驚訝。
皇城裡的事西街衆人知曉得不太清楚,但也聽過那位崔院使以平人之身進入翰林醫官院,編纂《崔氏藥理》造福天下醫工以利萬民的善舉,如今陡然揭露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蛋——
“《崔氏藥理》根本就不是他寫的,是他同僚寫的。這人好不要臉,搶了人家功勞,還把人害得下了獄!虧得醫行拿他做榜樣給平人醫工看,畜生不如!”
胡員外一捋長鬚,搖頭晃腦道:“果然,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爲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爲小人。”
崔岷一動不動,冷冷看向他:“你來看我笑話的?”
反而空落落的。
只一句,再無反抗之意。
“其實,你何必對苗良方忠心耿耿呢?”
他其實也並非全無籌碼,他知道戚玉臺的癲疾,他可以以此威脅,他甚至腦海裡已經有過這樣一個念頭,但很快這念頭就被打消了。
他笑起來,神情有些奇異:“會咬人的狗不叫。我這條狗下來,她這條狗上去,會咬掉戚家一塊血肉來的。”
不等苗良方說話,杜長卿的身子從藥櫃後探了出來,東家搖着蒲扇滿臉不耐,“剛收的藥材院子裡堆滿了,陸大夫出去施診,這醫館裡一個人都沒有,難道要我一個人收拾嗎?到底誰是東家?”
他不能威脅,只因他妻兒尚在對方手中。如今妻兒尚能留一條性命,若他不識好歹,連命也保不住。
……
他勾串外人陷害自己一事被揭發,連同自任院使多年來,收人賄賂、私藏醫方、以入內御醫身份泄露御前消息……樁樁件件,皆是重罪。
“我怎麼對你?”崔岷望着他:“就因爲是你讓我參加春試,是你讓我有機會進入醫官院,我就該對你感恩戴德?”
崔岷下獄了。
崔岷盯着的目光古怪:“我以爲你做這些,是爲了拿回院使之位。”
崔岷跪地求饒。
過去多年,他一直爲這揹負的冤屈耿耿於懷,每每看到自己的瘸腿,心中都會浮現當初的仇恨、不甘和委屈。
“爲何?”他反問:“你自己難道不清楚?”
說他妻兒如今獄中着感風寒。
獄卒拿銅牌給了他,遙遙指向牢獄深處某個方向。
他兀自罵罵咧咧:“一大早人就不知跑哪去了,發月銀的時候倒是一個比一個到的齊。怎麼,我臉上是寫着冤大頭三個字嗎?整日忙得腳不沾地,事情多得堆成一團,還站着幹什麼,趕緊幹活別偷懶,幹完了再吃!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崔岷哂笑。
“所以,你過上好日子了?”
崔岷輕蔑地望着他:“苗良方,你太自負了,其實你什麼都不懂,如我們這樣的平人進醫官院,若無背景支撐,僅有醫術,也不過是立個靶子給人打。”
走出獄門,外面日頭正盛。
他也是平人,又無背景支撐,與苗良方走得近便也成了一種罪過。顏妃隨意找了個由頭抓了他小辮子,威脅他要將他丟進牢裡。
苗良方盯着他:“你說什麼?”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已做了副院使,心繫萬民,哪有心思在意旁人。我不過是你的陪襯,襯托你身爲平人是有多麼出衆的天賦,有多麼了不起!”
勤學不能彌補愚笨。平庸的人想要靠自己努力走上高位,根本不可能。
“十多年了,我始終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苗良方看着他:“你怎麼知道……”
“那就是來炫耀的。”
崔岷卻閉上了嘴,不願再多說一個字了。
“其實當年之事,我早已看開。”苗良方道:“離開熬煮藥膳,本就是我有錯在先。至於你拿走《苗氏藥方》,說到底也造福天下醫工,利民之舉,不必追名。若不是小陸出力,我根本不會與你糾纏。”
“卑賤貧窮,非士之辱也。”苗良方搖頭:“阿岷,沒人能決定自己出身,出身並非你我之過。”
他們這種人,註定只能做奴才。
苗良方把柺杖收起,扶着監牢的柵欄,一點點席地坐下來。
“什麼?”
“你被人欺負?”苗良方一愣:“爲何不告訴我?”
人上人。
“原來你不是幕後主使,是那個丫頭。爲你出頭,卻偏偏用了這種方式。”
“既然你沒有爲我考慮過,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爲你考慮?”
他看向苗良方。
“所以,你爲了這個陷害我?”
苗藥方搖了搖頭。
這人身上穿着的長衫被蹭的髒污,頭低着,一言不發靠牆坐着,聽見動靜,猛地擡起頭,待看清苗良方的臉,不由一怔:“是你?”
“我當然知道。”
“櫃子裡少了兩味藥材,苗先生去醫行添置了。”銀箏笑道:“得到晌午後纔回來!”
他望着苗良方,神情似哭似笑。
獄室陰冷,夏日明亮烈陽被阻擋在外,如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信裡是醫官院副院使的舉薦。
崔岷倏地發出一聲冷笑。
獄中安靜,苗良方看着他道:“我沒有推舉你,是因爲副院使之位要看吏目考覈的成績,你的成績並不合格……”
太師府像拋棄一條狗一樣的將他拋棄掉了。
苗良方接過銅牌,道過謝,望向黑暗深處,不知爲何,臨到頭了,反而有幾分踟躕。
“人命貴賤,胎中自帶。”他擡起眼,認命般的木然開口:“這輩子沒指望了,下輩子,希望我投個好胎。”
“我不回醫官院。”
身後無聲。
苗良方皺眉。
崔岷微微皺眉,面色古怪,片刻後,道:“原來如此。”
苗良方坐在牢獄前,許多年前,他二人也是這樣,席地坐在冬日的柴房裡,捧着醫書互相盤問,對將來的日子盈滿期待。
“陸曈?”
陰沉牢獄裡,苗良方坐在牢房外,布衣粗糙,神情平和,一如當年。
假的,都是假的。
崔岷自作自受,對這背叛的人,他本應該覺大快人心。然而看到對方在獄中狼狽潦倒之狀時,苗良方心中竟並無快意,只有唏噓。
他的朋友,背棄了他。
“崔岷,”苗良方望着他,“我來,只爲問一句,當初醫官院中,你爲何要陷害我?”
藥櫃後,陸曈坐在桌前,正低頭整理記載的藥冊,不見那位苗大夫的影子。
時光倏然而過,當年年輕的小夥計鬢髮已生出斑白,他鋃鐺入獄做階下囚,苗良方也瘸了只腿,早已物是人非。
苗良方道:“我老了,腿也不好使了,這些年,盛京醫籍變化不少。醫官院早已不是當年的醫官院。回去也做不了什麼。”
“既然我無能平庸,爲何要讓我進醫官院?給了人希望卻又告訴別人不配,苗良方,你不覺得這樣太僞善了嗎!”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他笑起來:“別做夢了!你幫我,不過是爲了成全你惺惺作態的英雄夢,你根本不曾想過我的處境,你只在意你自己,只想自己出風頭!”
只因來送飯的獄卒“無意”與他說了一句話。
此話一出,獄中陡然安靜。
他重要的東西在別人手中捏着,便只能束手就擒。
他拄着柺杖,慢慢順着人流走着。
年輕的、剛直的副院使義正言辭拒絕了顏妃的拉攏,對方便把這氣出到了苗良方的好友崔岷身上。
手下柺杖在安靜牢獄中響聲清脆,苗良方拄着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在一間牢房前停了下來。
外頭的獄卒走了進來,搖了搖銅鈴,示意探視時辰已畢。苗良方扶着柺杖站起身來。
他顫巍巍地伸手拿過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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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說着,轉頭看向仁心醫館。
崔岷苦笑起來。
崔岷冷笑,“這可是顏妃娘娘親口告訴我的。”
“嘗什麼嘗!”
“當年我便說過,我不想春試,不想進醫官院。我只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過日子,是你非要我拉着參加春試,進了那個鬼地方。”
“你拿他做朋友,他卻看不起你,難道不覺得可悲?”
高位上的女子漫不經心任由宮女染着丹蔻,將一封信函扔到他臉上,“他馬上要當院使了,可連副院使的職位也不願舉薦你一回。”
獄中牆壁掛着的火把昏暗,冰冷沒有半絲溫度,在崔岷眼中搖晃着,刺得他眼睛也生出些痛楚。
苗良方怒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崔岷看向牢獄外的人。
崔岷一頓。
待他走後,空蕩蕩的牢房裡,再無一絲人跡。
他知曉一切,陸曈問他可還要見崔岷一面,將來或許再也見不着了,苗良方思來想去,終於還是來了。
只因太師府找到了更好的替代。
門口李子樹下,小夥計正拿掃帚清掃地上落葉,見他回來,忙招呼道:“苗叔回來得正好,銀箏姐姐買了葡萄,井水鎮過甜得不得了,趕緊嚐嚐——”
他往前走了兩步,忽地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背對柵牢開口:“阿岷,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可曾後悔過?”
像是完成了一件半生追索的大事,接下來不知何去何從,生活的意義又在何處。苗良方悵然若失,不覺已走到西街。
崔岷低下頭:“如今你冤屈既洗,繞了這麼大個圈子,今後打算如何?回醫官院做你的院使?”
崔岷一頓。
宋嫂吐出一把瓜子皮:“說來,那個被陷害的醫官姓苗,和咱們街上老苗還同姓嘞,都是行醫的,不知道以前認不認識,沒準兒是遠親?”
“阿岷”二字一出,崔岷愣了一下。
崔岷輕嘆:“你空有醫術,卻根本不懂利用。《苗氏良方》在你手中沒有價值,它真正的價值不是造福天下,一個人對天下的福祉再大又能大到哪裡去?它真正的價值,是可以換來富貴和前程,拋棄那些無用的清名,讓人當人上人,過上好日子。”
“這纔是《苗氏良方》存在的真正意義。”
這些年,他已做到了院使,比苗良方還要高的位置。也娶妻生子,購置宅邸,書房比少時做工的整個藥鋪都還華麗寬敞。
“那些年,我替你擋下多少明槍暗箭,如果沒有我,你早就被人整死了!”
不知崔岷最後可有沒有後悔?
可惜也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我爲何不這麼想?如果你有半分念及我,當初副院使之職,就不會推舉別人了!”
被西街衆人談及的苗良方,此刻正站在盛京牢獄前。
他諷刺地笑一聲:“看來這位置註定是你的,別人搶也搶不走。”
只是當年,他在牢獄內,自己在牢獄外,十年彈指而過,到最後二人位置顛倒,仍走到如今結局。
過去之事再探討已無意義,十年間錯過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可他還是決定再見崔岷一面,因爲他還有不明白之處,想向崔岷問個明白。
“你是天才,你是了不起的天才,你大可以在太后面前大出風頭,得宮中貴人喜愛。權貴忌憚太后的勢力,醫官院那麼多醫官對你不滿,你可以置之不理,他們不敢動你,卻敢動我。”
“崔岷,我與你一同在藥鋪做夥計,一同參加春試,又一同進入醫官院。過去種種,我苗良方自問沒有一處對不住你,你爲何如此對我?”
說到底,當初也的確是他拉着崔岷春試,從而改變了對方的一生。
想要認真懲處一個人時,罪名總是很多。
“所以?”崔岷打斷他的話:“你想說什麼?我醫術平庸,比不上你這樣的天才。進醫官院後不能像你一樣開出新方,討太后歡心,也不能在吏目考覈中成績亮眼,所以在你‘公正’的主持下,連舉薦的名冊也登不上。”
“什麼?”
苗良方靜靜看着他。
如今大仇得報,始作俑者已下牢獄,真相水落石出,他卻並無想象中的半絲欣喜。
“銀箏姑娘,”葛裁縫問,“你家老苗今兒怎麼不在?”
縮在角落裡的人將手埋進掌心,一動不動。
他汲汲營營爬至高處,也不過是戚家的一條狗,呼來召去,隨時可棄。
明亮日光落在人身上,從黑暗到明亮一時無所適從,刺得苗良方微微眯起眼睛。
久久、久久後,從掌心裡,發出一聲輕微的飲泣。
……
往來皆是達官顯貴,他幾乎都已忘記自己來自何處,過去的苦日子。直到現在——
他知道苗良方即將要升任院使了,也曾真心實意地祝賀過,心中暗暗期待着,苗良方成了院使,副院使之位空缺,以自己與苗良方的交情,或許這位置會落到自己身上。
苗良方問他:“那你現在,做到人上人了嗎?”
今日一見,將來應當也不會再見。這長達數十年的恩怨,終於塵埃落定。
他等了片刻,並無人迴應,於是輕輕嘆息一聲,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爲貴。
然而真相是,那封舉薦信裡,推舉的是另幾位頗有背景的醫官,他的名字並不在其列。
崔岷諷刺地笑起來。
“苗良方,你明明可以幫我,多一步,就可以讓我過得更好,但你沒有。”
“是我。”
崔岷仰起頭,佈滿傷痕的臉上神情刻薄,“還未恭喜你,布了這麼久的局,總算得償所願,如今看我落到如此地步,可算滿意了。”
誰不想往上爬,誰不想做人上人,世上哪兒來那麼多天才,他也曾日日苦背吏目醫書,到最後也僅僅只是位於人後——醫官院那些自小在太醫局進學的醫官使,他根本比不上。書上寫:昏與庸,可限可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與庸,而力學不倦者,自力者也。
崔岷反倒放鬆了下來。
空曠牢獄裡,沙啞的聲音在四面迴盪,拉出古怪的迴音。
那時候顏妃剛進宮,後宮幾個妃子明爭暗鬥,苗良方作爲盛極一時的副院使,自然成了顏妃拉攏的對象。
牢房的角落裡,蜷縮着一個人。
銀箏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天熱東家心情也不太好。苗良方站在原地,不知爲何,方纔悵然不知不覺煙消雲散,胸腔空落落的地方像是不絕被什麼填滿,陡然踏實下來。
他把柺杖在地上一頓,在這一片雞飛狗跳的忙碌裡一瘸一拐走進藥鋪,嘴上應和道。
“吵什麼,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