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院夜裡亮起火光。
外頭嘈雜聲漸起,屋中睡着的兩人都被吵醒了。
林丹青迷迷瞪瞪地從榻上爬起,點了燈,外頭人影攢動,有人竊竊說話。
“怎麼了?”陸曈跟着披上衣裳。
“不知道。”林丹青揉着眼睛下牀,推門出去,“我去瞧瞧。”
院裡燈火漸亮,越來越多的醫官從宿院中跑出來,擒着蠟燭低聲議論。年長的老醫官們則穿好衣裳揹着醫箱匆匆出門,不知去往何處。
林丹青與樹下的幾個醫官說了一陣話,秉燭回到門口,對陸曈道:“胭脂衚衕走水了。”
陸曈一頓:“走水?”
“是啊。還是從豐樂樓起的頭,豐樂樓我聽人說過,一整座木製酒樓,燒起來可不得了。”
“他們都是去查看傷者的,不過沒讓咱們這些新進醫官一起,應當傷者不多。我記得從前景德門燈節起火,整個醫官院都出動了。”
“說起來今年入夏都起了好幾次火事了,咱們平日用火的時候也多注意,免得燒起來……”
她兀自說了一串,見陸曈只望着遠處久久不語,不由道:“怎麼傻了?”
陸曈回神:“沒什麼。”
她接過燭盞,淡淡一笑:“水火無情,的確應當早做準備。”
……
胭脂衚衕這個夜裡燃起的這把大火,展眼就被撲滅。
從大火中生出的流言蜚語,卻迅速蔓延至了整個盛京城。
火是從胭脂衚衕的豐樂樓上起來的,好在望火樓離得近,旁邊又恰好有兩個潛火鋪,火勢發現得早,滅火也算及時。除了最上頭一層樓閣幾乎被燒爲灰燼,其他還好,不幸中的萬幸是沒人丟了性命,只有幾個醉酒的酒客被煙燻昏,受了點輕傷。
說是輕傷也不對,豐樂樓中,還有一位特別的傷者。
這位傷者被救出時神智已然不清,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太師府上公子,形容癲狂癡傻,舉止無狀,抓住旁邊的人號哭說畫眉殺人,怎麼看也不像個正常人。
衚衕裡都是些閒樂恩客,見了樁樂子豈有不感興趣之理?豐樂樓的大火還沒被撲滅,太師府上戚公子被嚇瘋了這件事就已先傳遍了盛京城。
太師府中。
晨光熹微,紗簾掩住榻上人影,屋中人來來去去,有濃重藥香從屋中傳來,間歇夾雜喝罵嚎呼。
“砰——”的一聲。
緊接着,又是淒厲哭喊:“父親救我——畫眉殺人了——”
戚華楹站在門口聽着屋裡的動靜,臉色蒼白如紙。
昨日深夜,戚玉臺被人送回府邸。
他歸家時神志不清,鼻涕眼淚糊作一團,滿臉心悸惶怖,臉被煙火薰得發灰。
戚玉臺是在豐樂樓出事的。
他出門時未帶護衛,除了小廝,無人知道他是誰,後來豐樂樓走水,癲狂之下當着衆人面坦明身份。
可那時瘋瘋癲癲,一時竟無人相信,直到後來衆人看見門前拴着的華麗馬車,派了個人去太師府通信,太師府才得知這樁禍事。
戚玉臺像是瘋了。
戚華楹眼眶通紅。
戚玉臺是去豐樂樓服“寒食散”的。
她兄妹二人感情一向極好,她也早知兄長有這個毛病,過去明裡暗裡曾勸過他許多次,但最後總架不住戚玉臺央告,給了他買散的銀錢。
如果前些日子她不給戚玉臺銀票,戚玉臺就不會去豐樂樓,也就不會遇到這場大火,撞上這場無妄之災。
戚華楹攥緊裙角,眼淚掉了下來。
屋中,戚清坐在榻前。
戚玉臺掙扎得太過厲害,難以喂進湯藥,不得已,只能令僕從將他手腳暫時捆起來。
四肢都被綁着,戚玉臺躺在牀上,瞪大眼睛努力掙扎,嘶叫聲刺耳尖銳。
一邊老管家低頭站着,忍不住暗暗心驚。
約莫五年前,戚玉臺也曾犯過一回病,但那時候也沒眼下這般嚴重,只是言語有些混亂,尚能冷靜,不似此刻恍惚如狂。
這次比上次無常,夫人當年也是如此情狀……
老管家打了個寒戰,聽見戚清開口:“豐樂樓處可打點完備?”
“都已說過,只是當時事發突然,在場人太多……”
戚玉臺發瘋一事已傳了出去,胭脂衚衕裡到處酒客混人,許多人走了,去向別地,如魚流入更廣闊溪流,在海里無法分辨,卻把這消息散佈得到處都是。
戚家能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十個人的嘴,但堵不住一百張嘴,何況這一百張嘴很快會變成一千張,一萬張,源源不斷。
此事麻煩。
戚清閉了閉眼。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且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兇更加百倍。
耳邊戚玉臺的嘶叫漸漸平息下去,到底掙扎累了,令人重新熬製的湯藥還未端來,戚清靜靜坐着,一雙眼裡盛滿疲憊,宛如一位垂垂蒼老的父親。
戚玉臺扭過頭,腦袋正對着戚清。
他神色迷茫,目光渙散似甫出生嬰童,蒙着一層薄薄的淚,臉上紅痕未乾,沒了平日的不耐與佯作恭敬,看起來如無害的、懵懂的孩子。
“爹。”他突然叫了一聲。
屋中二人一震。
醒過來了?
戚清探過身子,盯着他放柔聲音:“玉臺,你認得我了?”
“爹,救救我。”
戚玉臺怯怯望着他,一臉害怕地開口:“有人要殺我。”
老管家驚訝地擡起頭。
戚清握住戚玉臺的手微微緊了緊,不動聲色開口:“誰要害你?”
戚玉臺嚥了口唾沫。
“一個男人。”
他打了個哆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
戚家愁雲慘淡,朝中卻熱鬧得很。
胭脂衚衕的流言迅速散流出去,轉眼傳到皇城之中。
太師大人位高權重,門生遍佈朝野,低一級的官員不好公開議論戚家之事,三皇子一派的人卻趁勢抓住機會落井下石。
朝堂之上,太子淡道:“流言四起,真相尚未可知,太師高風承世、舉賢爲國,諸位爲官長當清、當慎,何如學婦人長舌,不辨黑白。”
三皇子元堯笑着開口:“太子說的極是,此事也簡單,只要讓戚家那位公子出來,證明自己神智清醒,舉止無異,謠言自然不攻自破。”說完,目光在朝堂衆官之上逡巡一圈,露出一個恍然神情:“啊,差點忘了,太師今日告假了。”
戚太師今日稱病,不曾上朝。
太子臉色陰沉。
元堯幸災樂禍。
站在旁側的寧王眨了眨眼,慢吞吞打了個呵欠。
樑明帝還未開口,這時又有御史上前,稱今日一早上朝途中被人攔了轎門,昨日豐樂樓大火,有人舉告太師公子戚玉臺在豐樂樓中偷偷服食寒食散。
此言一出,羣臣譁然。
先皇在世時,早已嚴令舉國上下禁服此物,一旦發現有人服食,即刻獲罪。
偏偏這位說話的御史是朝中出了名的剛直。
龍椅之上,樑明帝平靜聽着,神色辨不出喜怒。
“高風承世、舉國爲賢?”
元堯將太子難堪神色盡收眼底,嘲諷一笑。
“太師的確保國安民,清靜爲政,不過……莫非朝中政事過於冗雜,連教兒子的時日都沒有?”
“治家如此,何言治國。又或者,太師如今也年過花甲,是力不從心了吧!”
他上前一步,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慎子》有云:君舍法,而以心裁輕重,則同功殊賞,同罪殊罰也。怨之所由生也。”元堯俯身:“還請父皇,官不私親,法不遺愛。”
“……徹查此事。”
……
一場朝事,各懷鬼胎。
爭辯的爭辯,讒言的讒言,看好戲的一言不發,呵欠倒是打了幾十個。
關於戚玉臺究竟有沒有服食寒食散,樑明帝已派人前去速查,但寒食散此事先不提,戚家公子在豐樂樓下發瘋,卻已是衆人皆知的事實。
暗室裡,銅鷹架上火光搖曳。
蕭逐風緊跟裴雲暎身後,走下長長石階,一直走到角落的矮桌前。
矮桌前坐着個人,蕭逐風上前,道了一聲“老師”。
嚴胥擡起眼眸。朝會已結束,各司迴歸各司位置,不過豐樂樓這把大火,燒掉的不止戚家一向漂亮的名聲,還有朝中穩固多年的局面。
一場火事流言,若換在從前,絕無可能掀起這樣大風浪。或許並不是太師府威勢不如從前,而是三皇子一脈後來居上。
還有樑明帝……
屋內火光寂靜,嚴胥眯了眯眼,一雙鷹隼般的眼眸緊緊盯着裴雲暎。
“豐樂樓的火,是你動的手腳?”
“怎麼可能?”
裴雲暎正色開口:“前幾日我忙着整理新軍編修,門都未出,少來污衊。”言罷,捅了捅身側人:“是不是,蕭二?”
蕭逐風輕咳一聲:“不錯,我作證。此事確與他無關。”
嚴胥沉着臉打量眼前人。
青年人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神色很有幾分無辜,正直無私模樣倒讓人生出一種羞慚,彷彿懷疑他也成了一種罪過。
讓人想起他的母親。
嚴胥驀地收回目光。
裴雲暎眨了眨眼。
男人移開視線,冷冷開口:“元堯不會放過對付太師府的機會,這幾日不可輕舉妄動,靜觀其變。”
“不要。”
嚴胥和蕭逐風同時朝他看來。
裴雲暎慢條斯理開口:“如今元堯正在盡力‘拉攏’我,我又和太師府剛‘結仇’,爲表忠心,當然要不遺餘力、趁此時機落井下石,才能讓陛下、讓百官、讓三皇子看見我的誠意啊。”
燈火搖曳,室內一片寂靜。
嚴胥高深莫測地盯着裴雲暎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裴雲暎,你如此迂迴,不會是爲了那個姓陸的醫女吧。”
他恍然:“好主意,正好一箭雙鵰。”
嚴胥氣笑了,語氣帶了陰沉:“不知死活。”
裴雲暎卻氣定神閒。
“這不是當年老師教我的: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他說得誠懇:“恩師教誨,我可一刻不敢忘。”
吊兒郎當的模樣一看就讓人來氣,嚴胥大怒,抓起桌上鎮紙往他身上一砸,被他側身避過。
嚴胥道:“出去!”
“噢。”他悠悠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回頭道。
“老師這幾日要爲太子說話,又要和我針鋒,不如現在再給我一拳,顯得你我各爲其主更努力些?”
蕭逐風低頭不語。
嚴胥切齒:“滾。”
他揚了揚眉,遺憾應了:“好吧。”
……
朝中瑣事傳到醫官院後,忙碌白日也添了幾分趣味。
夏至到了傍晚,大雨前突然颳起狂風。
宿院一片綠油油在窗前晃來晃去,沙沙作響,大風吹得人心頭涼爽。
醫官們收着院中晾曬衣物,一邊小聲談論若是這場雨下在幾日前的豐樂樓子夜,或許近來朝中大概會是另一種格局。
陸曈關上木窗。
常進家裡的小女兒生了痘瘡,同醫官院告了假,醫案閣無人打理,新醫正就讓陸曈暫接常進的差事。
新收醫案按類別分到歸好的位置,官員醫案則按各司各部品級,皇室醫案上了鎖尋常人打不開……醫案又要時常拿出來清潔晾曬,脫落不全的則需修補,一卷卷檢查覈對過後,天色已經很晚。
外面醫官們嘈雜說笑的聲音不知何時已消失,陸曈看了眼漏刻,快近子時。
她吹熄燈籠,只留下一盞油燈,正準備關門回宿院歇息,冷不防,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輕叩聲。
“咚咚——”
聲音很輕,從窗戶傳來。
陸曈定定神,擒燈走到窗戶門口,猶豫一下,伸手推開窗門。
甫一推窗,一隻竹筒輕輕貼上她的面頰,冰冰涼涼,帶着點未消寒氣。
裴雲暎的臉從竹筒後露出來。
夏日雨前大風把外頭樹枝吹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落雨,偏他神情自若,手裡拿着一隻竹筒,神容清爽。
隔着窗,裴雲暎把竹筒往陸曈手中一塞。
“這是什麼?”
“白荷花露。”
青年靠在窗外,笑吟吟道:“胭脂衚衕起火,城裡賣甜漿的攤車一夜都沒了,路過巷口看見的,省着喝吧。”
豐樂樓一把大火,望火樓人手加了一倍,巡鋪屋巡鋪們日夜不歇四處巡邏,不讓賣熱食飲子的攤車四處遊走。此種嚴令境況,估摸還要持續一段日子,說不定夏日都結束了。
陸曈沒與他客氣,接過竹筒嘗一口,漿水冰涼微甜,帶着一股淡淡荷花清香,喝了一點,便覺脣齒都帶了花香。
“如何?”
“還不錯。”陸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
“青楓在外守着。”裴雲暎脣角一揚,“不用擔心。”
醫官院的守衛簡直像個擺設,如果有一日殿前司的人想進來犯點什麼事,估計整個醫官院的人屍體都涼了也無人發現。
心中這樣腹誹着,陸曈收回視線:“進來說吧。”
他一怔。
“怎麼?”
裴雲暎道:“鎖着門,我怎麼進?”
她進來整理醫案時,將門從裡面鎖上了。說起來,鎖門還是因爲記得上次整理醫案庫時,夜裡被某個人從大門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陸曈轉身,拿着手裡的白荷花露往裡走去,輕飄飄開口:“走窗吧。反正對殿帥來說也不難。”
裴雲暎:“……”
才往門方向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聲輕響,裴雲暎跟了上來。
陸曈一頓。
沒想到他還真走了窗。
見她看來,他便揚眉笑笑,挑釁般地道:“確實不難。”
幼稚。
這人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錯,陸曈把油燈放到桌上,問裴雲暎:“殿帥怎麼會來?”
“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戚家壓下戚玉臺的事,別看現在流言紛擾,過不了多久就會平息。豐樂樓服食寒食散一事,最終會變成另有其人。”
這並不令人意外,以戚家手段,絕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陸曈問:“那好消息是什麼?”
他笑起來,脣邊梨渦清晰可見,“好消息就是,戚玉臺現在還瘋得厲害,一時好不了。所以,暫時沒辦法出門‘證明’自己。”
正如元堯在朝堂上所說,戚玉臺想要證明自己如今神志清醒,豐樂樓下發失心瘋的不過他人冒名頂替,只要在衆人面前露一次面,所有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偏偏,這是眼下的戚玉臺最難做到的。
發了癲症之人,驚怒啼笑都無法自控,太師府藏都來不及,怎會主動暴露於人前。
而越是藏掖,即便用再多借口,也成了另一種手段的默認。
裴雲暎笑着開口:“繞了這麼大一圈,僅僅只讓他發瘋。”
他看着陸曈:“既然如此,爲何不乾脆一把火燒了他?不怕他好了,放虎歸山?”
陸曈默了默。
荷花芬芳香氣縈繞鼻尖,夏日夜裡分外清爽,她垂下眼睛:“胭脂衚衕附近就有望火樓,兩處潛火鋪相距也不過一里。火勢一起,怎麼都會撲滅。”
“但若用其他法子殺他,難免留下痕跡。太師府不會善罷甘休,只會牽扯更多麻煩。”
“縱而非放,我有自己的法子。”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懶洋洋點了點頭:“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
他牽了牽脣:“原來不是放虎歸山,是欲擒故縱。我現在是越來越好奇了,陸大夫究竟打算如何對付太師府?”
屋閣靜謐,火苗搖晃。青年抱胸靠在書架旁,彈花暗紋錦服上聯珠紋清晰整齊,歪頭含笑望着她時,那雙漆黑雙眸在火色下越發明亮,宛如真心疑惑。
陸曈沒接他話頭,頓了頓,擡頭看向他:“這次多謝你了,裴大人。”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閒情偶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