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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烏雲與畫眉

第161章 烏雲與畫眉

天色漸漸晚了。

馬車下了山,行駛的路便平穩了許多。

經過方纔戚家施粥的粥棚後,陸曈便沉默起來,一路上一言不發,裴雲暎也沒再開口。二人這般靜靜坐着,不知不覺,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裡,一條街的鋪面都已關門,靜悄悄的沒幾個行人經過。青楓把車停在仁心醫館門口,陸曈對裴雲暎道過謝,轉身要下馬車,被他從身後叫住。

“陸大夫。”

陸曈回身望着他,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昨日你說,如果我告訴你戚家的事,你也會替我做事。”

陸曈一怔。

那時她的確說過。

不過當時這人將架子擺得很高,一副不願與她做這生意的模樣。今日一番好心護送,原來最後要說的話在這裡。

天下間果然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

陸曈問:“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裴雲暎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到陸曈手裡。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以爲這是讓你殺人的名冊嗎?”

裴雲暎好笑:“別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陸大夫醫術高明,我想請你幫我查驗,這些藥方有沒有問題。”

藥方?

這裡頭裝着藥方?

手中信函冰冷,陸曈下意識捏了一下,適才看向裴雲暎:“這就是大人與我交易的條件?”

“不錯。”

陸曈便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她點頭,把那信函收進袖中,對裴雲暎頷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帥府找大人。告辭。”

言罷,捉裙下了馬車,進了仁心醫館大門。

銀箏在醫館裡已等了許久,聽到陸曈敲門趕緊將門打開,陸曈進鋪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馬車簾已經落下,青楓起鞭駕車,車輪聲漸漸消失在西街空曠的街道上了。

陸曈關上大門。

銀箏舉着盞油燈跟在陸曈身側,一迭聲地道:“姑娘總算是回來了,杜掌櫃今日問了八百回您去了什麼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幫着說話,差點就要去報官。被他說得我都緊張起來,姑娘不是說去山上茶園轉轉,怎麼這麼晚纔回來,用過飯沒有,小裴大人沒爲難您吧……”

陸曈一一地回答了。

銀箏現在不怎麼問陸曈戚家的事了,許是知道問了陸曈也不會說,乾脆將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問了幾句,銀箏見陸曈面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燈放回桌上,等陸曈梳洗後就出了屋,囑咐她早些歇息。

銀箏離開後,陸曈並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燈亮着,陸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今日她跟着裴雲暎去了陀螺山莽明鄉,知道了楊翁一家舊事。雖事蹟模模糊糊,人證物證也早已消失殆盡,但裴雲暎的話幾乎已說得很明白。楊家就是另一個陸家,因爲一隻畫眉鳥被戚玉臺滅了滿門。

楊大郎或許在與戚玉臺爭執途中打傷戚玉臺,使得戚玉臺留下極深印象,以至於接下來數年極度厭憎鳥,愛鳥如命的戚太師因此將府中豢養鳥雀全部驅逐。

除非“畫眉”有可能影響戚玉臺的平靜生活,否則戚清不會無緣無故做此決定。

戚玉臺的母親、外祖宿有癲疾,而戚玉臺極有可能也會發病。

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人或物,都也許會成爲那個藥引。

如今,她找到了那個藥引。

陸曈伸出手指,向着油燈裡燃燒的火苗慢慢靠近。

盯着火焰看得久了,原本分明的顏色也變得混沌,有隱隱灼熱感從指尖傳來,似乎再近一步就能將人灼傷。

陸曈收回手。

畫眉之於戚玉臺,就如烏雲之於她自己。

烏雲已經死了,可畫眉卻會成爲戚玉臺的烏雲,永遠、永遠地籠罩在戚玉臺的頭上,直到暴雨將他徹底掩埋。

藥引子已經找到了。

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這味藥引完美融入藥材之中,細細熬煮。

窗外有野貓叫喚,春夜裡如一方悽悽夜鍾,將陸曈喚醒。

她回過神,想了想,打開桌屜,從裡抽出一封信函。

這是今日臨走時,裴雲暎交給她的信函。

裴雲暎說這裡裝着藥方。

藥方……

陸曈倏爾想起在翰林醫官院那天夜裡,他潛入醫庫,手裡拿着一冊醫案,她沒能看清楚醫案上的記錄就被對方捂住眼,但他當時翻找的那個位置……

燈火靜靜燃着,陸曈垂下眼睛。

罷了,他要做什麼與她無關,總歸只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低頭,打開了手中信函。

……

京營殿帥府中燈火,亮得比平日更晚一些。

月半風幽,窗前叢叢青綠芭蕉裡,漸有斷斷續續蟪蛄低鳴。

蕭逐風回到殿帥府時,夜已經很深了。

府營四周安靜出奇,濃重夜色裡,似乎只有這一塊發出幽謐的昏黃亮光。

他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裡,年輕人坐於桌前,低頭批閱面前軍文冊。在他手邊,摞起來的文冊幾乎有小半人高,差點將人淹沒。

蕭逐風問:“怎麼這麼晚還不回?”

已過了子時,平日這個時候,殿帥府除了輪守宿衛,應當已無人。

裴雲暎頭也不擡:“公文沒看完。”

蕭逐風退後兩步,靠着門框抱胸看着他,拖着聲音道:“白天陪姑娘遊山玩水,到了夜裡點燈熬蠟看軍冊,真是用心良苦。”

裴雲暎提筆的動作一頓,看向他:“什麼意思?”

蕭逐風仍冷着一張臉,宛如一塊萬年不化的冰山,語氣卻十足諷刺,

“親自送她去莽明鄉,就算戚家人發現也有所忌諱。這還不算用心良苦?”

裴雲暎一哂:“我有那麼好心?”

蕭逐風點頭:“我也想問。”他盯着桌前年輕人,“陸曈對付太師府,與你無關,你爲何處處插手,是嫌麻煩不夠多?”

這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讓裴雲暎手中的筆再也落不下去。

他索性擱了筆,想了想纔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她是最適合的那個人。”

“是嗎?”蕭逐風意味深長地開口:“可我看你更像那個替人清理障礙的傻瓜,還無怨無悔。”

裴雲暎:“……”

屋中詭異的安靜了一瞬。

他嗤笑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頭,只隨口道:“醫官院找到的醫案方子,我給陸曈看了。”

“你瘋了?”

“她醫術比醫官院那羣廢物好得多,說不定能看出什麼不對。”

蕭逐風皺眉:“你不怕她泄密?”

裴雲暎翻過一頁公文,“她很守信用。”

“誰說的?誰爲她擔保?”蕭逐風不贊同,“出了問題你負責?”

“行。我爲她擔保。”

他重新提筆,語氣不甚在意:“出了問題,我負責。”

……

三日旬休,一剎而過。

苗良方唸叨着陸曈回來還沒多久就要回醫官院,阿城和杜長卿已經把裝好的乾果零嘴一包包擡上馬車。銀箏還趁機塞了一籃子青殼雞蛋,儘管陸曈再三表示醫官院根本沒有多餘的廚房可以做這些。

等陸曈帶着這滿滿一車鄉貨回到醫官院,又把這些蘋果枇杷杏子堆滿宿院屋裡的桌櫃時,林丹青也忍不住驚歎。“陸妹妹,我原以爲我回趟家帶的東西夠多了,沒想到你也不遑多讓。”她撿起個乾淨枇杷剝了咬一口,“真甜!”

陸曈笑笑:“櫃子裡還有。”

“那我就不同你客氣,”林丹青把一小籃枇杷攬到自己跟前,邊吃邊笑道:“說起來,你回去一趟後,瞧着氣色好多了,來這麼久,都沒見你這樣開心。”

這話並未誇張。

陸曈自打進入醫官院來,總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旬休一次,雖然還是老樣子,可總覺得面上微笑都真切幾分,像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林丹青感嘆:“果然,人活着,樂子全靠旬休。”又嘆氣,“就是太短了點,三日哪裡夠,起碼十日纔對。”

陸曈笑笑,正想說話,聽見林丹青又道:“醫官院這麼多人,咱們也就旬休這幾日,一回來就一堆事,弄得跟沒了咱們醫官院就不行一般,我今日纔回來常醫正就問我你回了沒,說戶部金侍郎催了幾次了……”

“金侍郎?”

“是啊,”林丹青吐出個果核,“一個腎囊癰,又不是什麼絕症,至於這樣着急忙慌……”

金顯榮自然很慌。

自打他知道自己得了這病以來,成日提心吊膽,生怕步了自家老爹後塵。按時吃藥,精心保養,只盼着病木回春,再有重振之日。

然而年少時自以爲是,搶了一府的鶯鶯燕燕,長期稱病,難免引人懷疑。

金顯榮引以爲傲的男子自尊不允許被別人踐踏,於是三日前沒忍住,與府中小妾春風一度,第二日醒來,頓時大驚失色。

先前陸曈給他治病時便一直囑咐,治病期間不可行房,這一破戒,也不知會不會前功盡棄。金顯榮有心想問問陸曈,一叫人去醫官院,卻得知陸曈旬休回家的消息。

這三日簡直度日如年。

金顯榮連做三日噩夢,每天夜裡都夢見自己變成個太監,被一屋子的愛妾用鄙薄眼光盯着,原本就稀疏的眉毛如今掉得幾乎要看不見一點了。

如今陸曈旬休歸來,金顯榮簡直要熱淚盈眶。

“陸醫官,您看我……還有機會嗎?”

金顯榮攥緊雙手盯着陸曈,緊張得像個孩子。

女醫官皺眉看着她,語氣嚴肅:“治病期間行房是大忌,金大人犯了忌……”

她沉默的時間有點久,久到金顯榮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快要哭出來時才慢慢地說道:“之後施診效用會變慢,但金大人切記這幾月不可再度行房了。”

“只是變慢?”

金顯榮鬆了口氣。

他以爲陸曈都要宣判他的死刑,未曾料到竟還有生機,一時生出劫後餘生的慶幸,只連連點頭稱是:“那是,那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謹聽陸醫官交代。”

陸曈起身整理醫箱,走過一處屋門前,目光往裡瞥了一眼。門口的紫檀嵌寶石屏風還在,更深處的那張紫檀清榻上卻無人蹤影。

她狀似不經意問:“戚大人不在麼?”

“玉臺啊,”金顯榮擺手,“自打上次你來後,他不知是先前受涼沒好還是怎的,精神不大好,戶部也沒什麼事,就叫他回府休養去了。”

“原來如此。”陸曈點點頭,回身道:“金大人,下官有一樣東西要給您。”

金顯榮一愣:“什麼?”

……

太師府上。

正是午後,日頭慵懶。庭院中兩個掃灑丫鬟打掃乾淨院子,正躲在樹蔭下乘涼。

年紀小些的那個丫鬟穿着身青色比甲裙,生得眉清目秀,模樣尚帶幾分稚氣,正趴在假山池塘邊低頭看着池子裡游來游去的金魚。

“素情,你趴池子邊做什麼,當心摔下去。”

年長的婢女坐在一邊提醒。

“姐姐,我第一次瞧見這麼多好看的魚。姑姑沒有騙我,太師府真是太好了!”小丫鬟嘻嘻笑着,手指在池水上方虛虛一點,把聚來的游魚嚇了一跳,一下子散開了。

太師府採選下人條件嚴苛,要相貌端正能幹機靈的良家子。素情年紀小,今年才十四歲,戚家管家去下人那邊挑選下人時,瞧她生得白嫩討喜,一併也選上了。

這消息傳來時,素情一家都喜得說不出話來。

那可是當今太師大人的府邸!

這位大人不僅位高權重,還清正忠直,更是個心腸特別好的大善人,年年都會在城裡設立粥棚施粥救飢,又修橋修路。縱是在太師府一個下人的差事,也是許多人擠破腦袋也求不來。

素情一家都在莊子上給人幹活,未曾想竟會被挑中進太師府。進府三日,雖連主子人都沒見到,素情每日卻高興得很。

太師府遊廊漂亮,花園漂亮,杯盞碗碟皆是華美精緻,就連這假山下的池塘裡游來游去的金魚,都比別處瞧着要金貴。

畢竟年紀小,素情玩心一起,追着最漂亮的那條墨眼小跑,連有人來了也沒瞧見。直到眼前池塘邊突兀出現一道人影,拖長的影子把她面前的小路斬斷了。

素情一愣,下意識擡起頭,就見自己跟前不遠處站着個黑袍老者,正淡淡看着她。

老者約莫已過花甲,鬚眉交白,穿一身黑色道袍,生得仙風道骨,眉宇間頗有幾分孤高。他身後跟着個矮小管家,垂首恭敬立在一邊。

身後傳來年長婢子惶恐的聲音。

“……老爺。”

老爺?

整個太師府中,能稱得上“老爺”的只有太師戚清。

戚太師平日這時候都在午憩,她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來。府中一貫注重下人規矩,她這般當着主子面跑跳打鬧已屬言語無狀,是要打板子的。

素情心中一晃,忙跪下身磕頭:“奴婢無禮,求老爺開恩。”

半晌無聲。

正在素情心中惴惴不安時,頭上傳來老者平靜的聲音:“起來吧。”

素情一怔,小心翼翼擡頭望向面前人,老者垂眸看着她,神色並不似她以爲的發怒,語氣甚至十分溫和。

“新來的?”

“是。”素情小聲道:“奴婢素情,三日前進的府。”

老者點點頭,“池邊容易落水,日後小心。”

素情一愣,隨即有些激動。

太師竟然沒有怪責於她!

不僅沒責罵,甚至還提醒她莫要摔下池子!

尋常富貴人家待下人總是苛刻,哪有這般好說話的。外頭傳言沒有騙人,戚太師果然是慈悲心腸的大好人!回頭她要將此事送信給爹孃聽,要要戚太師的善名好好傳揚!

素情低下頭,隱去心頭雀躍,乖巧地應了。

老者見她如此,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就要離開。錯身之時,目光落在跪着的人身上。小丫鬟梳着少女雙髻,謙卑地低着頭,露出裡頭一截衣領,雪白的衣領上繡着個小小圖案。

羽翅鮮亮,引吭高歌。

是一隻畫眉。

他倏爾停下腳步。

素情跪着,見那原本已經提步的人忽然又停住腳步,下一刻,一隻枯槁如樹皮的手伸來,驀地捏住她的衣領,手指如一截蒼白枯木,狠狠碾過衣領上凸起的圖案。

她心頭驀地一慌。

“這是什麼?”頭頂傳來老者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是……是畫眉。”

身後年長的婢子身軀一抖,恐懼地看向她。素情沒有看到。

“畫眉?”

素情小心道:“奴婢小名畫眉,這是阿孃繡的。”

她進太師府前,家中雖然爲她高興,卻也擔憂。臨走時,素情將自己原來的裡衣帶上了,這衣裳上有母親親手繡的畫眉,穿在身上,就如家人在身邊一般,總添幾分溫暖。

頭上遲遲沒有動靜。

不知爲何,素情的心“咚咚”直跳起來,像是預感到有什麼不詳之事將要發生,穿在身上輕薄的衫裙也像是變得厚重,令她不知不覺起了一層細汗。

四周寂然無聲。

素情想要偷偷看一眼主子的神情,於是鼓起勇氣擡起頭,她看見了——

那位鬚眉皆白的老者站在日光下,午後的日頭穿過樹影縫隙直直落下,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楚樹下人的神情,只覆蓋上一層陰影。

像個慈悲又冷漠的仙人。

許久,他擡手,撫了撫腕間佛珠,慢吞吞地開口。

“拖走。”

小裴:我想取一樣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蕭二:騙騙哥們兒得了別把自己給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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