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着,滿地木塊像空曠長灘上的落石,七零八落地砸在人心上,留下莫名亂痕。
陸曈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
“當初在文郡王府,我與夫人與寶珠間也有救命之恩……”
裴雲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
陸曈倏然住口。
救命之恩的情誼,早在後來零零碎碎的遇仙樓一干事宜中揮霍得七七八八。再來挾恩圖報似乎也已不大現實,況且裴雲姝與寶珠如今已無性命之憂,裴雲暎想要過河拆橋輕而易舉。
如此待價而沽,或許是爲了今後的盤算。
陸曈想了想又道:“如果下次裴大人想要再取誰的醫案,我可以代勞。”
裴雲暎深夜潛入醫官院藥庫拿走醫案一事,也就是前幾日發生的。陸曈自己在醫官院宿守,也算助力。
裴雲暎靜靜看着她,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
沉默片刻,陸曈仰起臉,冷靜地開口。
“若裴大人肯告訴我,金顯榮的保養之藥,我願爲裴大人另配一副。”
此話一出,面前人平靜的神色陡然龜裂。
陸曈心中一哂。
看來也不是全無反應。
她再接再厲:“此藥珍貴,我保證別的地方都沒有,殿帥得此,受益無窮。”
裴雲暎冷笑:“謝謝,但我不需要。”
“裴大人有所不知,男子上了年紀多有此症,血虧陽虛,大人現在看着還好,將來年紀大了,難免有力不從心之時,若有此藥,保你風采如昔。”
裴雲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陸曈坐在案几前,雙眸清亮,說得一本正經,眼神十分誠摯,真如一位好心腸的大夫在勸說不聽勸的病人。
她總用這種尋常平淡的語氣說最驚世駭俗之語。
裴雲暎伸手捏了捏眉心,幾乎是咬牙道:“將來也不需要。”
“將來會很需要的。”她很堅持。
他倏爾覺出幾分疲憊,亦或是無奈,只伸手拿起桌上鎮紙,低頭問道:“告訴了你,陸大夫準備如何?”
“裴大人,”默了默,陸曈叫他,“你只需要告訴我這件事,並不需要多做什麼,於你而言並無任何損失。而我,如今身在醫官院,能幫得上大人的地方還有很多。如果將來有一日大人用得上我,亦或是有什麼仇人……”
她輕聲道:“我也可以替大人殺了他。”
這聲音很淡,像是春日接近初夏的夜風,溫柔拂過人面時,帶出一絲細細的寒。
裴雲暎打量她一眼:“陸大夫不是說,過去不曾殺人,將來也不會殺人麼?”
陸曈微頓。
是她曾在落月橋下對裴雲暎說的話。
那時他們曾短暫合作,在軍巡鋪前上演一出彼此心知肚明的戲碼,抓住孟惜顏派來的人。那時他尚不知她底細,步步試探,而她處處防守,不想被眼前人窺見蛛絲馬跡。
“殺人亦是救人。”陸曈神色未變,“我能做大人的幫手。”
“幫手?”
裴雲暎笑了笑,身子往後仰了一仰,靠在椅子上,淡淡看着她:“你不問我想做什麼?”
“那不重要。”
裴雲暎要做什麼,目的是什麼,陸曈絲毫不關心。這只是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能不能做成,端看對方付出的籌碼夠不夠令人心動而已。
裴雲暎嘆息一聲。
他俊秀的眉眼在燈火照耀下簡直攝人心魄,聲音卻帶着隱隱的嘲弄,慢條斯理開口。
“和不知底細的人交易,陸大夫也不怕血本無歸。”
他笑得很淡:“難怪會在燈市被人騙着射箭,陸大夫還是不太擅長生意事啊。”
陸曈望着他:“裴大人這是答應了?”
屋中靜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裴雲暎的聲音響起。
“盛京外城陀螺山下有一處茶園。”
“你要打聽的畫眉,就在此處。”
茶園?
陸曈心中一動。
她明白這就是消息的關鍵處了,便向裴雲暎追問:“那茶園叫什麼名字?”
“茶園如今已被私人買走,尋常人進不去。”
這話未免令人失望。
陸曈盯着他:“裴大人明日可否陪我一同前往?”
裴雲暎有官職在身,若她貿然前往,或許會驚動他人,若有此人掩護反倒更好。
不過這人的回答卻很無情。
“我明日有事。”
陸曈:“……”
她有些失望。
兩月加起來的旬休也不過三日時間,到今天已去了兩日。如果明日不能進到茶園,就得等下月旬休,耽誤不少時間。
屋中光線朦朧,她輕蹙眉頭,眸色黯淡,孱弱肩頭倒顯得人有幾分可憐。
裴雲暎目光微動。
片刻,他突然道:“明日巳時我來接你。”
陸曈訝然看向他。
他雙眸微垂,不知在想什麼,神色很淡,彷彿剛纔的話只是隨口無心一提。
陸曈想了想:“多謝大人,你的藥……”
“給寶珠看診就行。”他打斷陸曈的話,一字一句道:“我不用。”
陸曈脣角一揚。
她覺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似乎也習得了杜長卿的一些惡劣趣味,譬如每次看裴雲暎這般忍怒的模樣便覺舒心不已。
彷彿在這個時候,才能瞧見這遊刃有餘的人無可奈何的一面。
無聊的趣味,但很有趣。
他瞥一眼陸曈,見陸曈心情不錯的模樣,頓了頓纔開口:“今日天色不早,你也忙了一日,先回去休息吧。”話畢起身:“我送你。”
陸曈:“不用。”
裴雲暎擰眉。
“孤男寡女,夜裡一同出入總是不好。西街人多,萬一見着了,惹人口舌。”她語調溫和,“我未婚夫也會不喜。”
裴雲暎揚了揚眉,似笑非笑看着她。
“差點忘了,陸大夫還有個未婚夫。”
他說得揶揄,卻也沒有再繼續堅持,道:“我叫青楓送你。”
陸曈便沒再推辭了。
青楓駕來一輛馬車,裴雲暎送陸曈到了裴府門口,待陸曈上了車,馬車消失在夜色盡頭,方轉身往回走。才走兩步,就見裴雲姝匆匆從隔壁宅子裡奔出來,望着馬車駛遠的方向面露懊惱之色。
“怎麼出來了?”裴雲暎問。
裴雲姝瞪他一眼,語氣有些埋怨:“不是說了讓你親自送陸大夫回醫館,你怎麼讓別人送了?”
她故意咬重“親自”二字。
裴雲暎笑得散漫,並不回答她這問題,又見裴雲姝手裡抱着個盒子,盒子看上去有幾分眼熟,不由微怔:“這是什麼?”
裴雲姝低頭:“我正想與你說這事。陸大夫今日上門,說給寶珠帶了禮物,我以爲是些草藥或是鄉貨,就沒推辭。等她走了芳姿一拆,才發現不是。你看——”
說話的功夫,她已將盒子打開,露出裡頭一對漂亮的金蛺蝶。蛺蝶躺在黑綢之上,羽翅輕盈舒展,蝶翼點綴晶瑩粉色寶石,在夜色下熠熠生輝,一看工藝繁複便知價格不菲。
裴雲姝還在說:“我想着陸大夫如今在醫官院奉值,可俸銀也並不算豐厚,這禮實在過於貴重,是不是要尋個機會還回去……阿暎,阿暎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裴雲暎回過神,望着那對黑綢上展翅欲飛的蝴蝶,許久,輕笑一聲。
“……還真是不肯欠人人情。”
這對金蛺蝶最後還是被裴雲姝收下了。
裴雲暎對她道,一副首飾罷了,既是給寶珠的心意,收下就是。之後他再尋別的機會以其它方式還給陸曈人情也一樣。
裴雲姝轉念一想也是,旁人送出去的禮退回去總顯得失禮,既然裴雲暎這般說,將來也有的是機會,便將東西收下了。
待芳姿攙着裴雲姝回去後,裴雲暎也進了門。
書房裡的燈還亮着,青銅花燈盛着的燈油尚有餘溫。他推門走進,入眼的就是滿地狼藉。
被陸曈推倒的木塔方塊落得滿地都是,他這書房陳設一向簡致,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空蕩過了頭,頭一次這般雜亂,卻顯得那空曠也淡了些,反而有種熱鬧的擁擠。
青年彎下腰,俯身去撿落下的碎木。
木塔是他許久之前就堆好的,一粒一粒,已堆了多年。
他從不讓旁人進他書房,於是這木塔便也安然無恙地在此停留了許多年。
誰知頭一次讓陸曈進來就給推倒了。
她輕輕一碰,這小山似的木塔便瀑布一般流下,垮得絲毫不留情面。
“抱歉,我幫你再堆一個。”
那女子站在桌案前,嘴裡說着道歉之言,語氣卻沒有半分愧疚。坦蕩得像是她纔是這書房的主人,而他是個沒經允許闖入的不速之客。
敷衍得理直氣壯。
須臾,他直起身,把撿起的那塊木頭隨手擱在桌上,無聲嘆了口氣。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裴雲暎因爲自己的這點煩惱,陸曈一無所知。
許是熟悉的醫館令人安心,又或許是明日就能接近戚玉臺的秘密令人興奮,這一夜她睡得很熟。
第二日一早,陸曈醒來,銀箏就捧着衣裳站在她榻前,笑得十分堅持。
“姑娘今日要和裴殿帥出門,穿這件新衣裳,否則後頭天氣更熱,姑娘平日又在醫官院,更沒機會穿了。”
陸曈:“……”
昨日她去裴雲姝府上給裴雲姝和寶珠行診,因爲要背醫箱,就還是穿了素日裡的舊衣,讓銀箏很是失望。
然而得知今日她要和裴雲暎出門,銀箏心中就又生出新的期待來。
她把陸曈按在梳妝鏡前,猶如給女兒梳妝打扮的母親般,恨不得將所有美的、精緻的東西都給陸曈穿戴在身上,邊爲陸曈梳妝邊道:“絲鞋鋪家的宋小妹,開了年快十五了,我先前讓葛裁縫給姑娘做衣裳,畫的花樣子叫宋嫂看了去,就要我也給宋小妹畫了幾張。”
“……每次瞧見宋小妹打扮的模樣,我就想着,這衣裙穿在姑娘身上也好看。如今好容易等姑娘回來了,總算也不白費。”
陸曈任由她打扮着,低聲道:“我並非出門遊玩。”
她是去茶園打聽戚玉臺的事,穿什麼、戴什麼,實在毫無意義。
“小裴大人是個男子。”銀箏一邊拿梳子給陸曈梳理長髮,一面道:“瞧上去是不易接近,又心有城府。但英雄難過美人關,姑娘若打扮得俏麗,指不定他成爲姑娘裙下之臣,時時照拂,說不定還能多給姑娘提供一些線索。”
不等陸曈開口,她就繼續道:“男子嘛,姑娘喜不喜歡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得上又是一回事。不必過於抗拒。”
陸曈沉默。
裴雲暎此人外熱內冷,看起來不像是會爲女色動搖之人,倒不是說此人是僞君子,單純只是他看不上這些情愛罷了。
他會成爲自己的裙下之臣?
陸曈並不認爲自己有那個魅力。
一把刀再美麗,也只是兵器。
會傷人,但不會愛人。
但這話對銀箏說也沒用,於是陸曈只能保持沉默。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銀箏總算是將頭梳好了,又把買回來沒怎麼用過的香粉胭脂給陸曈淡淡撲了一層,幫着陸曈穿上那件淡粉煙霞長裙,適才拉着陸曈去鏡前照。
“姑娘瞧瞧,是不是正合適?”
陸曈朝着鏡中看去。
那屋裡的銅鏡裡,站着個身穿長裙的年輕女子,塞凝新荔、鼻膩鵝脂,沉默地望着自己。
竟有幾分陌生模樣。
銀箏見她神色怔忪,撲哧一笑,推着陸曈往門外走,苗良方蹲在藥櫃前比對藥材,杜長卿靠着桌櫃正百無聊賴地看賬本,聽見動靜回頭一瞥,目光頓時凝住了。
“哇!”阿城瞪大眼睛,把手裡的掃帚一扔,上前圍着陸曈打了個轉:“陸大夫新裙子真好看!”
她過去在仁心醫館,從來不施粉黛,穿的衣裳也多是清簡舊衣,方便整理藥材。難得穿件繁複些的,倒教衆人眼前一亮。
苗良方從藥材堆裡擡起頭,眯眼細細看了一番,讚歎道:“小陸這樣打扮一回,瞧着伶俐多了!年輕姑娘家,就該穿這樣鮮亮的!”
“那是當然,”銀箏很是得意,“葛裁縫家新進的料子,虧得我搶得快,上來兩天就沒了。式樣也是我給葛裁縫畫的,這手藝比京城那些成衣鋪子也不差吧!”
衆人紛紛點頭。
一片讚歎中,唯有杜長卿眉頭緊鎖,滿目警惕地看向陸曈:“大清早的穿這麼光鮮,幹嘛去啊?”
陸曈道:“醫官院還有些事要處理。”
“你一個人?還有沒有其他人同行?男的女的?去哪裡?”
他一迭聲地問,銀箏翻了個白眼:“杜掌櫃,你能不能別煞風景?”
“這哪是煞風景?你不懂,”杜長卿從裡面走出來,“盛京的歹人不少,陸大夫這年華正好的女兒家,不識人心,最怕交友不慎,而且你看她穿的這像是要辦事的模樣嗎?不行,你站住,給我說說清楚……”他作勢要來拉陸曈。
銀箏對阿城使了個眼色,阿城會意,二人衝上前,一左一右將杜長卿攔腰抱住,銀箏回頭對陸曈道:“姑娘快走,晚了人該等急了。”
杜長卿氣急:“什麼人啊?怎麼就等急了?我要去看看!”
銀箏:“看什麼看,人家未婚夫關杜掌櫃什麼事!”
杜長卿一愣:“未婚夫?”
沒管身後的雞飛狗跳,陸曈提裙走出醫館,苗良方樂呵呵對她擺手:“小陸早去早回啊——”
身後喧囂漸漸遠去。
待到了西街盡頭,果然見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青楓坐在前頭馬背上,見到陸曈對她頷首:“陸大夫。”
陸曈回禮。
昨日與裴雲暎約好,今日巳時以後在西街門口等她。陸曈沒讓裴雲暎去醫館前等,省得被杜長卿瞧見又是好一通發問,她實在不耐煩應付這些。
況且裴雲暎的人馬過於惹眼,在醫館門口停留太久,被有心之人瞧見就不好了,今日他們是去做正事的,最好低調一些行事。
正想着,馬車簾被掀起,裴雲暎那張臉從簾後露出來,日光照亮他衣袍,襯得那張臉目若星辰,脣似桃花,格外英姿俊秀。
他揚眉:“陸大夫遲了點。”
陸曈:“抱歉。”
事實上,若不是銀箏和阿城攔住杜長卿,她還能再遲點。
裴雲暎點頭,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微微一怔。
日光下,女子沒有背醫箱,只穿了身淡粉的雙蝶繡花襦裙,袖口與領口繡了白紋蝴蝶,滿頭烏髮垂落肩頭,髮髻上卻插着支木槿花髮簪。
她素日裡總是穿冷色的衣裳,極少穿這般鮮亮色彩,便將那骨子裡的幽冷也淡去了,顯得格外嬌俏。耳畔垂下的兩條粉色絲帶,襯得那張臉眉目如畫,明媚生輝,如一隻春日裡將開未開的粉色山茶,滿眼都是青春嬌美。
與平日截然不同。
裴雲暎神色微動:“你今日……”
陸曈看向他:“我今日什麼?”
頓了頓,他脣角一彎:“沒什麼。”
這人莫名其妙。
陸曈沒多說什麼,提起裙裾打算上馬車,然而馬車太高,葛裁縫做的新裙子行動間又很是不便,見她動作艱難,裴雲暎便一手打着簾子,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把將她拉上來。
待上車,簾子放下,陸曈看向裴雲暎:“裴大人,我們現在是去茶山?”
他點頭,吩咐外頭的青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