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芳園中,日頭漸漸升起。
金色日光從遠處漫渡過來,宛如細碎金礫,細細一層灑滿藥園。一大片緋色花簇被日色照得泛出薄霧,瑰豔動人。
何秀坐在藥園邊上的青石上,呆呆看着在花叢中採摘藥材的人。
一大片濃重豔色下,女子黯淡的深褐麻衣像藥園中那些埋在地下的泥土,沉悶、泥濘、毫不起眼,而她眉眼澄淨,彎腰摘下一朵朵豔色的花時,神情專注,動作嫺熟,彷彿這樣的事情已做過千百遍。
何秀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紅芳絮有毒。
這花豔麗風情如美人,花如其名,枝葉上生長無數粉色細絮,有風吹過時,粉絮鋪天蓋地如層絲霧,牢牢將人包裹。
然後從鼻尖飛進去,順着咽喉進入體內,日積月累,毒素蔓延。
單單是這樣也就罷了,紅芳絮的花香也有毒,聞起來馥郁芬芳的香氣會使人渾身無力,在這裡呆得久了,行動會逐漸遲緩,漸漸的口鼻流血,若不及時退出歇息,或許會不省人事。
何秀便是如此,進入紅芳絮約莫半個時辰便覺天旋地轉,所以立刻退到藥園邊上。她以爲剛來藥園的陸曈亦是如此,然而已過去一個時辰了,陸曈神色如常,穿梭於整個藥園之中,將成熟的紅芳絮挑選摘上木車。
何秀有些茫然。
陸曈摘得很快,比在藥園呆了三年的何秀快得多,她摘得也很乾淨,沒有浪費枝葉。那些玫粉色的花絮因風淡淡吹了一層在她衣裙上,如在粗布上繡出的濃濃淡淡花,把她眉眼描摹得愈發清晰。
她甚至都沒戴面巾。
一個沒戴面巾的人,卻根本不受紅芳園中花絮與香氣的影響,行動自如,莫非……何秀心想,這位陸醫士沒有嗅覺麼?
可紅芳絮的毒性,難道只要失去嗅覺就能失效?
何秀也不明白,她離開醫官院太久,每日都是採摘清洗同樣的藥材,什麼醫經藥理,早已拋之腦後。
正想着,耳邊響起木車車輪碾過泥地的傾軋聲,何秀擡頭一看,陸曈正把木車往藥園邊上拉。
木車大半邊已經被新鮮的紅芳絮堆滿,迭成一座小山高,何秀看得瞠目結舌,一時有些結巴:“你……你……”
“我看過冊子,”陸曈道:“足夠今日採摘量。”
何秀有些不知所措。
如這樣的採摘量,放在平日,她要從早做到晚才能完成。縱然她們現在有兩個人,可其實這些都是陸曈一人採摘。
陸曈甚至都沒有休息過。
陸曈把木車上原本放着的一大張布展開鋪在採摘下的紅芳絮上,以免花絮飛舞,也遮蓋了那些花香。
何秀囁嚅了一下,小聲問:“你要不要歇一會兒?”見陸曈望過來,她又趕緊解釋:“以往我都是傍晚才做完,回去得太早,醫監會吩咐別的活兒給你……”
南藥房總是如此,人在這裡不是人,是牲口,是拉磨的驢,活着就行。
陸曈想了想,回身走到藥園前,找了塊石頭坐下,道:“歇歇吧。”
何秀鬆了口氣,又想起什麼,從隨身包袱裡掏出塊幹餅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
“來藥園前咱們吃過東西,往日我都是晚上幹完活回去吃。一日長,吃兩頓會餓,所以帶了些幹餅。”何秀解釋。
陸曈點頭,咬了一口,餅不大,只有手掌大小,粗糲發澀,難以下嚥,裡頭有股奇怪的苦味。
陸曈怔住:“你放了草藥?”
何秀眼睛一亮:“你吃出來了?”
她有些高興:“我在裡頭放了解毒藥草,南藥房中有時整理藥材會剩下一些殘枝碎葉,我把能用的挑出來,借了廚房自己做了餅子。紅芳絮有毒,藥餅吃了雖不能解毒,卻能緩解些毒性。”她又從包囊裡掏出一個,小心翼翼咬下一口,彷彿在品嚐珍饈,又望着陸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怎麼好吃,但對身體有益,陸醫士多吃點。”
陸曈低頭看着手裡的藥餅。
脣間殘存着藥草的苦味,或許因爲何秀捨不得那些殘碎的草葉,有的甚至未完全搗碎,但那大概只是些並不怎麼珍貴的、甚至有些次等草藥,藥性已經微乎其微,想要用它解毒,無異癡人說夢。
事實上,大概能緩解毒性也做不到,不過自欺欺人的安慰。
陸曈側頭,何秀吃得很小心,一點餅渣掉在衣裳上,被她小心捻起送入口中,彷彿世間難得美味。
因爲吃東西,那張粗糙的面巾便揭了下來,她年紀應當不算小,瞧上去三十五六,五官枯槁蠟黃似張陳舊黃紙,而她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斑點則在那張黃紙上添了不少風霜勞碌。
見陸曈盯着自己,何秀有些不自在:“怎麼了?”
陸曈問:“你臉上的斑點,是紅芳絮導致的嗎?”
何秀一愣,下意識背過身,不想讓陸曈看清自己的臉,但很快,她又意識到這樣似乎掩耳盜鈴,過了一會兒,慢慢迴轉臉來,低低“嗯”了一聲。
“紅芳絮有毒,毒香聞久了不僅有性命之憂,還會毀容。”她小聲道:“南藥房的醫士們沒人想來這裡。我是因爲……”
她是因爲沒有銀子,姿容也平庸,更沒有背景相熟的人幫忙說話,於是整整幾年,紅芳絮的採摘都由她完成。
陸曈是第二個。
思及此,何秀也有些好奇,陸曈在藥園採摘時似乎不受那些花香影響,她問:“平日採摘紅芳絮,就算佩戴面巾也會中毒,爲何陸醫士你安然無恙呢?”還有句話何秀沒說,陸曈採摘那些紅芳絮的模樣,看起來很嫺熟。
陸曈道:“我幼時曾見過這種花,服過解藥,或許因爲如此,此花花香於我無害。”
何秀驚訝:“原來如此!”又羨慕開口,“真好。”
沒人願意無緣無故毀容中毒,命不久矣,陸曈生得美麗,那張無暇的臉若是也生出密密麻麻的斑紋,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陸曈垂下眼,默默咬了一口手中粗糲的幹餅。
她當然見過紅芳絮,只是那時候紅芳絮不叫紅芳絮,叫惡香果。
芸娘費心弄來惡香果的種子,要她在屋後的田園中栽種,只爲做出一味香料的藥材。她每日精心侍弄,那時候落梅峰的紅芳絮比眼下這裡要茂盛十倍,豔豔的像片晚霞。
她在那裡,栽種培育着它們,又將它們一一採下。
尋常毒藥影響不了她的身體,園中惡香於她而言只是尋常花香,那些醜陋斑紋不會出現在她臉上,她也不會像何秀一樣呆久了就會頭暈眼花。
陸曈問:“你何時來的南藥房,不能離開這裡嗎?”
像是沒料到陸曈會問這麼個問題,何秀愣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回答:“我是三年前來的這裡,離開……進了南藥房的醫士,從來沒有離開過的。”
陸曈微微一怔。
何秀面露苦澀。
“南藥房平日不收人,”何秀低着頭道:“只有人死了,醫士不夠就會讓人頂補。一般都是醫官院中犯錯被冷落的醫官。我在醫官院中很尋常,當時南藥房人手不夠,就讓我頂補上了。”
“進了南藥房的醫士,也沒有離開的道理。我到這裡三年,沒有一位醫士從這裡出去過,除非死了。”何秀看向陸曈:“她們說你是新進醫官使,可是南藥房中近來並未死人,醫士是夠的,新進醫官使來這裡……陸醫士,你是犯下什麼錯、或是得罪什麼人了嗎?”
何秀問得小心,陸曈沒有回答。
在旁人眼裡,新進醫官使被髮配南藥房,得罪了人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事,就算她不說,其他醫士也猜得到。
何秀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追問。
陸曈問:“我剛來南藥房那日,讓我換牀的醫士是誰?”她還記得那位對她頗有敵意的女子。“你說的是梅二孃?”
“梅二孃,”陸曈沉吟一下,“梅二孃和朱茂是什麼關係?”
何秀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又左右看了看:“陸醫士千萬別往外說!”
陸曈點頭。
“二孃也是個可憐人,”何秀嘆道:“聽說當年是不小心損毀了一支藥參,被趕到南藥房來了。聽說她原先在醫官院醫術很好,又生得年輕漂亮。剛進南藥房時,萬般不願,總想着有一日回去。”
“朱醫監哄着她,說能讓她回到醫官院,所以她才委身朱醫監,結果……”
結果到如今,她仍未能離開南藥房。
陸曈沉默,過了一會兒才道:“既然這麼些年都如此,她應當已經看出朱茂根本無法讓她離開,爲何還要與朱茂在一起?”
陸曈看得很清楚,自己剛到南藥房的那晚,以及第二日朱茂與她說話時梅二孃眼中的敵視都不是錯覺。
“陸醫士,”何秀緊緊捏着手中藥餅,黯然開口:“有時候,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朱醫監哄着梅二孃,梅二孃還有希望活下去,如果他連哄也不願哄梅二孃,梅二孃纔是真的沒了指望,會死的。二孃……是自己選擇了自欺欺人。”
苦日子裡,有人選擇清醒,有人選擇昏昧,或許最後都是同一種結局。
“陸醫士,我同你說這些,不是想爲二孃開脫,”何秀嚼了一口餅子,“你長得好看,朱醫監也許會打你的主意,你不要被他騙了,他不會帶你離開南藥房的。”
何秀看着陸曈,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陸曈幼時服過解藥,所以紅芳絮對她無用。這對陸曈來說是好事,因她不必忍受毒素對身體的侵蝕,也不必毀容。但同樣,這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災難。
一位美貌女子日日在眼皮子底下晃,朱茂如何按捺得住,只怕終究會對陸曈下手。
陸曈看起來如此單薄柔弱,又得罪了醫官院的人,該如何在此地自保?
何秀在心底輕輕搖了搖頭。
或許,她會成爲第二個梅二孃。
……
陸曈與何秀直到傍晚纔回到南藥房。
託陸曈的福,何秀今日的採摘完成得很輕鬆。過去要採摘這樣多紅芳絮,末了回到宿院時總是渾身發冷,臉色蒼白,紅芳絮的香毒總要讓她難受一整晚。這是頭一次,她在推着木車回去的路上甚至覺得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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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對陸曈她存着很深的歉意。因爲今日的採摘大部分都是陸曈完成,雖然陸曈再三告訴過她,紅芳絮不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但何秀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因着這點過意不去,何秀便自告奮勇要幫陸曈去藥庫整理收用藥材。何秀道:“記名整理還要一會兒,你先去廚房吃點東西。白日的剩飯剩菜會放在藥房的廚房,我包裡有饅頭,你去找點剩菜熱熱吃。”
南藥房不同於醫官院,醫士們的飯菜都在廚房,據何秀說,有時候回來得晚了,只能剩一點冷粥。
何秀盛情難卻,陸曈便只好答應。
廚房離藥庫還有一段距離,爲怕混淆藥材,特意修繕得很遠。陸曈穿過一片長廊,繞過空地,才找着了廚房。
已是夜裡,外頭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燈籠在院外掛着搖搖晃晃,灑下零星的一點柔光。陸曈推門走了進去,廚房門口放了盞燈籠,陸曈提着這盞燈籠往裡走,冷鍋冷竈,案板上隨手擱着些空碗,不見剩菜影子。
何秀說過,南藥房醫士們過得清苦,菜色也一般,因每日食量大,到夜裡剩的飯菜都不太好,但即便再糟糕,一碗冷粥還是有的。
陸曈的目光落在廚房正中的一口大鐵鍋上。
鐵鍋上罩着鍋蓋,陸曈掀開鍋蓋。
鍋底乾淨分明,被人仔細清洗過。
沒有冷粥、沒有饅頭,連熱水都沒有一碗。
陸曈“哐”的一下擱下鍋蓋,皺了皺眉。
他們一粒米都沒給她剩下來。
……
南藥房藥庫外的長廊下,兩個醫士正捧着送完藥膳的空碗往藥庫的方向走。
“聽說紅芳園的人回來了,那位神志清醒,好似沒多受香毒影響。阿秀倒是對她很照顧,主動幫她整理庫房。”說話的是其中一名醫士。
另一人踢開面前礙路的小石子兒,跟着附和:“這才第一日,哪到哪呢。阿秀也是,何苦自找麻煩。說來也不知得罪了什麼人,朱大人吩咐下來,我今日見他們要人將廚房裡的吃食都拿走了,估計今夜免不了餓肚子。”
正說着,被踢開的小石子兒順着路面滴溜溜向前,滾至一雙靴子前陡然停住。
不遠處正有人走來。
說話的兩位醫士擡眸,待看清來人樣貌後忙低頭行禮:“裴殿帥。”
眼前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
廊廡附近,禁衛常在夜裡走動,偶然遇到也是尋常事。這位裴殿帥常在御前行走,院使大人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年輕人微一點頭,腳步未停,從他二人身邊走過。
待這人走過,醫士才拍拍胸:“嚇死我了,方纔你我談話應當沒有被聽見吧?”
“聽見了也沒什麼,新進醫官使而已,裴殿帥又不認識,哪有那個閒工夫管這些瑣事。”
“說的也是……”
說話聲漸漸遠去,裴雲暎腳步一停。
不遠處就是南藥房的宿院大門,院門口兩盞昏黃燈籠在夜風中搖曳,讓人想起風雪夜中,被李子樹枝椏掩映的舊牌匾。
如出一轍的冷寂。
裴雲暎靜靜盯着那點模糊的光。
他辦完差從東廊路過,途徑藥園,閒談的醫士聲音實在太吵,讓人想不聽到也難。
於是倏然記起,那位年輕醫女,今日應當是來到南藥房的第二日了。
她身負仇恨,冷靜決絕,看似理智卻瘋狂。然而皇城畢竟不是西街,這裡等級森嚴,人與人的距離被一道道官職、身份以及各式各樣的規矩禮儀隔開。剛進醫官院便被髮配到無人問津的南藥房,如果不出意外,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近仇人。
恐怕還未復仇,便要老死宮中。
不知她現在可有後悔?或是已經想到別的辦法?
正想着,身後突然有人開口:“你在幹什麼?”
裴雲暎一頓,轉過身來。
春夜冷寒,女子一身褐色麻衣,衣裙上沾染不少泥濘灰土,唯有那張臉仍然乾淨瓷白,眉眼勝過夜色冷峭。
見到是他,陸曈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道:“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