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水桶,把裡面的水一滴都不少地全潑到那小子身上。
水是我特地叫人從碧水寒潭打來的。碎冰塊浮在上面相互碰撞着,叮叮噹噹地像是當年我和歐陽鋒掛還在桃花島上的時候,掛在屋檐下的風鈴。
我斜着眼,看水從那小子的頭髮上滴滴落下,然後結成簇簇細細的冰絲。冰絲下面兩點寒光閃過。那小子目光衝我射過來,裡面彷彿夾帶着無數見血封喉的毒針。
地牢裡一下子更冷了。
我故意穿得很少,披在外面的狐裘下面只有一層薄薄的單衣。
寒冷能讓人頭腦清醒。
我從前一直都很怕冷,並且以爲自己會永遠怕冷——就像當初以爲自己會永遠和歐陽鋒在一起那樣。
自以爲是過了頭,總歸是沒有好果子吃。
朝身後打個響指,姚鑑便走上前來,不溫不火地問:“我們光明右使問你,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如何潛進光明頂的密道?有何圖謀?”
那小子的眼皮動了動,隨之又垂下去。嘴角卻朝一邊牽動,彷彿在說:“你們就這點手段麼?還有什麼沒使出來?”臉上滿是不屑和鄙夷。
我哼了哼。在不用說話也能讓別人明白自己的意思這點上,我和他倒是勢均力敵。
拿鞭子的人擡起手,跟着又是“啪”的一聲,可是因爲他身上鞭痕已經紅的黑的連成一片,我已分不出來哪條是新印上去的了。
他咬着牙,額角有大顆大顆的汗珠滲出來。我真心地想告誡他,年輕人,除非你是爲了你自己,否則這世界上不會有人值得你這樣的忠誠。不過我沒有說,一來是不想寒了身邊的下屬們的心,二來……是因爲我跟本不能說話。
我已經啞了整整兩年。這還是被歐陽鈞用藥毒啞的。他不但把我毒啞了,還曾經想要殺我。可就因爲他是歐陽鋒的哥哥,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開始的時候也曾花了不少心思想自己治好,但是到了後來心也就淡了。我最想對他說話的人已經不可能再回來陪伴我,治好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反正現在我想說話的時候,還可以借別人的嘴。就像現在這樣,我點點頭,姚鑑再問:“我們光明右使問你,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如何潛進光明頂的密道?有何圖謀?”
他沉默依舊。跟着的當然又是一鞭子。這幾個聲音已經單調地重複了五天四夜。要不是到了後來他時常暈過去,我再潑桶水調劑調劑地牢裡的氣氛,恐怕我自己都要悶得暈過去。
我在冷暗的光下打量着那小子。他看上去很年輕,身材高大,被精鋼索鏈釦住的四肢上有肌肉鼓起;臉上的線條很流暢,鼻樑挺直,看上去相當的英俊。他要是個普通的明教弟子,直接拖到聖火廳去燒死不就完了?偏偏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季康說他一個外人竟然能偷偷潛到明教的聖地密道里,身份一定不簡單。
所以他可以這樣鄙視折騰我們。
換作兩年前,我決不會有這樣的耐心去慢慢地問話。現在連我自己都有些驚奇。人真的是會變的。
——歐陽鋒,你有沒有變呢?變成了什麼樣呢?
最後跳出來一個問題令我渾身一冷。
——爲什麼,你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了呢?你……是不是還活着?
我不能自制地陷到一陣混亂的思緒中去。
兩年前,我們終於擺脫了所有人,甩下了所有事情,沿着長江一路向上遊準備回大理我家去。結果在君山上,找到了傳說中崔琴留在那裡的東西。
崔琴真不愧是歐陽雨的知交。他留下的信上寫明:如有人能殺掉四個人爲歐陽雨報仇,他將奉上所有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武學典籍——《九陰真經》。
那四個人裡,有一個是我爹爹。還有一個,是我現在的頂頭上司,明教第二十八代教主季康。
而歐陽雨,不巧正是歐陽鋒的父親。
我沒有勇氣在歐陽鋒身邊再呆下去,哪怕我根本對爹爹做過事一無所知。
畢竟,是爹爹害他家破人亡。
我渾渾噩噩地離開岳陽,抄近路回了一趟大理。爹爹大概是已經知道了歐陽家的後人在計劃復仇,把整座宅子都賣掉,人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他,想問問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結果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大理國的太醫院,他從前學醫的地方,常去採藥的幾座山……全都沒有他的蹤影。
我並不認識他從前的朋友,想到最後,一咬牙來了光明頂,問季康知不知道我爹的下落。他說他們四個自從殺掉歐陽雨以後就沒有再聯絡過。對於殺歐陽雨這件事,他倒是很坦白。當年他爲了某件事和歐陽雨結仇,他一個人又沒辦法殺掉歐陽雨,纔會和我爹、江友鬆和趙舜他們一起動手的,並不是爲了《九陰真經》。
我想他沒有騙我。我查過,在歐陽雨死掉的那年他已經是明教的最高護教法王,理所當然的下一任教主——光是明教的“乾坤大挪移”已經夠他研究一輩子了。
我又問他,我爹爹明明醉心醫術,對武功並不癡迷,爲什麼會想去奪那本《九陰真經》?他只說不知道。
這讓我萌生了一絲希望。爹爹他……是不是也有什麼隱情?
比如……歐陽雨有錯在先……那就不能怪他。
偏偏他就是不肯露面!
這件事我和季康只“談”了一次。因爲我每句話都得寫出來,所以“對話”也很簡單。之後他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光明頂,我答應了。因爲我對奇門五行之道還算有點研究,他便讓我參與明教的佈防,最後把整個五行旗都劃給我管了。名正言順地,我成了明教的光明右使。
其實現在想想……他大概是覺得,因爲爹爹的緣故,我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他那邊。讓我來負責他身邊的防務,應該是安全的。
但是,我何嘗不是在打別的主意……
我離開之後,本以爲歐陽鋒會追上來。但是沒過多久,我就聽說歐陽鈞放棄了丐幫副幫主的位子,帶着夫人隱居了;歐陽鋒也就此消失,沒再出現過。
我沒有勇氣再呆在他身邊,但我仍希望……當他想找我的時候,他知道我就在這裡。
爲什麼不快點來了結一切呢?再這樣一個人呆下去,我說不定哪天就會發瘋。
突然一個急促的聲音像一把尖刀一樣□□我的腦海中:“黃右使——山下急報——”
那報信的看樣子是一路急奔上來的,嘴巴張得老大,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
我眼皮一跳。
偏頭看看,姚鑑什麼反應都沒有。
我收拾心神,朝他們比劃:我去去就回來。姚鑑點點頭,我便扯住信使的衣領拖着他到地牢外面,用脣語問:出什麼事了?
那信使兩眼翻白,喉嚨裡格格響。呃,我大概是太用力了……
放開手,他用力喘了幾口氣,才半死不活地說:“有人……突襲……厚土旗……哨崗……”
他話還沒說完,我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號角聲。
我點點頭,直奔聖火廳。
這光明頂上的建築都是直接在山上採石頭造的,樣式和中原的建築很不一樣——很高,幾個主建築都有個直衝天上的尖頂,裡面的空間卻不大。窗戶也是又高又窄的,射進來的光交錯着,照得裡面的人臉上都陰晴不定。咳咳,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爲外面的險情的緣故……
總之該到的人全到了。
這裡所有人的頂頭老大,明教教主季康就站在一個高而窄的窗下。外面的雪色把他的白袍子映有些刺眼,袍角被風吹動,繡在上面的火焰跳動着。
他那樣孤拔的姿勢,總是令我不小心會想起另外一個人……
輕輕掐了下自己的手,定定神走過去。這纔看到,掛在他身後的佈防圖上,已經有三個哨崗上的旗子被拔掉了。他看了我一眼,沉聲說:“藥師——”說着舉起手,亮出一塊土黃色的牌子來。
明教上下的令牌一向是人在牌在……難道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固定在那塊厚土旗令牌上。季康緩緩地說:“敵人已經攻下了三個哨崗,厚土旗掌旗使賀羽殉教。”說着把那令牌放到我手裡:“黃右使,現在只好請你暫兼厚土旗掌旗使。”
我點頭,向他合手行了明教的禮。教中人對我最大的詬病就是不守教法,現在這麼多人在這裡,不能不給他點面子。
而且……山下的防禦都被破成這樣了他還信任我,真是難得。
季康的修長的手指慢慢從佈防圖上跳過去,接着說:“據哨崗報上來的,敵人大約有四五百人,穿着打扮像附近的普通牧民,但是陣法嚴密,進退有度。他們趁我們換崗時進攻,厚土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連脣語帶手語一起比劃:能一下子拿下我們三個哨崗,不像是一般的江湖幫會……
心裡想的卻是:我佈下的陣法這麼輕易地就給人破了,恐怕……我們這裡有內奸。
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
身上突然一陣惡寒。他大爺的,原來是對面那幾個人都在盯着我看。尤其是五散人,翹着嘴角不知道嘀咕什麼,明擺着是在看熱鬧!
也對。要不是我突然冒出來,現在站在我這裡的應該是他們當中的某一個……
季康卻跟什麼都沒看到似的,說:“不錯,對方似乎對本教的佈防很熟悉——事不宜遲,黃右使聽令,立刻換陣抵禦。”
我鬆一口氣。接了令牌,立刻揮手把五行旗的人都召到跟前來。他們跟我久了,我只需在佈防圖上插小旗指點一番,他們自然會知道怎麼做。
一道道指令無聲地傳出去。我看看佈防圖上,第三道崗在山下六裡外。就算敵人攻勢再猛,一時半會也攻不上來……怪不得那幾個傢伙還有閒暇瞪我……
我下完最後一道令,瞪回去。
奉令的還沒出門,山下又有消息上來——敵人已經攻破了第四道崗。
我頭皮一麻。這第四道崗,在我布的陣裡,是個死門。就是說,一旦有人來犯,不是敵人死光光,就是……
這下聖火廳裡所有人都變了臉色。有團黑影從人羣中颼地冒出來,一下子擋去了門□□進來的大半光:“教主,屬下願聽黃右使號令,率風雷二門下山助五行旗。”
我嚇一跳,愣了一下才認出來,這個龐然巨物就是光明左使蕭仲景……
真不能怪我沒一下子認出他來。那傢伙一年到頭都在各分壇之間奔走,我在光明頂上也只見過他兩次而已。
真想不到,他居然肯出手幫我……
季康看看我。我也管不上丟不丟面子了,人命要緊。我於是朝他抱拳,用脣語說:多謝。
季康於是點頭,也拔了根令旗給他:“蕭左使,萬事小心。”
蕭仲景行了禮,過來拍拍我肩膀,說:“大家都是兄弟,說什麼謝不謝的!等山下那幫兔崽子走了,咱們再喝酒!傳令——”
風雷兩門下的人不久便在聖火廳前的廣場上黑壓壓聚集了一片。我也就不客氣了,把他們都分配到剩下的四道崗上去,暫時聽五行旗號令。蕭仲景帶着他們浩浩蕩蕩地下去,聖火廳裡少了他,感覺立刻空了一半。
聖火廳裡安靜下來之後,山谷中迴盪着的喊殺聲便清晰起來。我的眼睛仍沒有離開佈防圖。第四崗之後就是上山的岔道,地勢極險。如果剛纔換陣的命令來得及傳到那裡,應該能擋得住……
我想不明白的是,這些人想幹嘛?
季康已經把問題問了出來:“各位以爲,敵人所爲何來?”
沒有人說話。
這些人扮成牧人悄悄靠近,二話不說就往山上搶攻,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彷彿已經打定主意了要踏平光明頂……
我猛然擡頭,向季康比劃:我要去地牢看看。
季康臉色一沉:“黃右使以爲敵人是爲——”
我點頭,比劃:我看看就回來。
一路飛奔過去,還不到門口就發覺不對勁。地牢裡的味道本來就不好,可是現在我還在裡面聞出一異樣的味道來。
裡面死一般的安靜。
看守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脖子上都有一道細細的血痕。
一眼掃過去,情況就清楚了。
原本用來鎖着那小子的精鋼鎖鏈現在懸空掛着;姚鑑也不見了。
我腦子迅速轉了轉。有這麼幾種可能:姚鑑殺了看守把那小子放跑了;那小子自己掙脫索鏈殺死看守並挾持姚鑑跑了;有外人來殺死看守並和姚鑑一起把那小子弄走了;有外人來殺死看守弄走那小子順便把姚鑑也挾持去做人質了。想想他聽到山下有人來襲的時候,那個無所謂的表情……我認定了是第三種可能。
好吧,我承認我疏忽了。我中了人家的聲東擊西,調虎離山,圍魏救趙……之計了。
我俯身在路邊的雪地上劃了個大大的箭頭。姚鑑想要把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下山去,非得走後山的小道不可。
可是現在大雪封山,他還帶着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想走,沒那麼容易。
我也懶得走地上彎彎曲曲的夾道,直接掠上屋頂往後山奔去。下面的房舍中一片寂靜。站在最後面的圍牆上往下一看,果然發現雪坡上有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跟着腳印追了半里地,就遠遠看到雪地裡的兩個……不,三個人影。其中一個不用說,就是姚鑑。另外一個全身罩在一件白色的披風下面,頭上還帶着一個白色的皮帽子,看不清面目。積雪反射着陽光,我眼睛一花,還以爲……
凝神一看,姚鑑正七手八腳地用毛毯把那小子裹起來,綁到白披風身上。
嘿嘿,各位,我來了,別忙乎了。
可惜沒辦法大吼一聲“站住”。我隨手抄起一把雪,揉成一團扔過去。姚鑑的反應倒挺快,轉身往雪球上就是一拳。雪球被他打得四散。他看到我,說了句什麼。白披風點點頭,也不回頭,揹着那小子徑直往前走。
真想過去跟他說一聲:這位兄臺,你這樣是跑不掉的。還是乖乖跟我回去的好,順便說說你們究竟爲什麼要跟明教過不去。
姚鑑卻不和他一起走。擡手擺了個起手式:“黃右使,得罪了。”
我搖頭,比劃:讓開。
再看看白披風,他居然不走了,兩腳在地上扒着積雪,不知道在找什麼。
姚鑑不等我走近,便揮拳攻了過來。我閃身避開,比劃:山上很快就會有人下來。
他就是不理我,右腳往雪裡一踢,立刻有滿天的雪衝我飛過來。我衣袖一揚捲住了再送回去,扔得他滿臉都是。
拜託,打雪仗好像是小孩子纔會玩的遊戲吧……
我急着要把那小子抓回來,一下子拳腳都往姚鑑身上招呼。只要能拖得一時半刻,山上的援手到了就好辦了。偏偏姚鑑打得異常的拼命,出的都是“玉石俱焚”之類同歸於盡的招數。我的小命雖不值錢,可也不想扔在這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裡,結果就給他逼得一路後退。
我向後躍了半丈想喘口氣,一眼就看到白披風從雪地裡挖了兩條六七尺長的木板出來。那兩條木板各有一頭彎起,中間似乎釘了一條皮帶。正想看個仔細,姚鑑又一腳踢了過來。
想想還是不能浪費時間了。
我虛晃一掌,側身衝過去。就這麼一下子的功夫,白披風已經把腳套進了木板上的皮帶裡。我傻眼了,難道這位老兄想這樣走下山?還是他故意如此好讓我抓他?
後面一陣風,姚鑑又攻了上來。我接了幾招,突然聽到一聲清嘯,和什麼東西從雪上滑過的聲音。姚鑑回頭看了一眼,我趁機也看過去——
原本白披風站着的地方,只留下兩條凹陷的印跡。順着印記看去,白披風站在那兩塊木板上,撐着兩個短杖沿着雪坡向下滑行。
山風把他的披風吹得翻飛起來,猶如一隻白色巨鳥的翅膀。
他微曲着雙腿,身子向前傾斜,矯捷非常。手裡的短杖在雪地裡輕輕一點,便一下子滑下去幾丈遠——
那速度快得像蒼鷹滑過天際,轉眼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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