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沒有表現出“更上一層樓”的慾望,亦步亦趨地緊跟老大鈴木家的方向,打壓老二土橋家的狼子野心。
聲威卓越,被稱爲“雜賀孫市”的鈴木重意年邁退隱之後,其長子重兼病弱不堪,次子重秀有勇無謀,土橋守重因此蠢蠢欲動,岡吉正卻是堅決地支持鈴木重秀的繼承權。
正因爲此,他才被鈴木家視作自己人。鈴木重秀被迫遠渡前往贊岐任職時,特意委託他代爲照顧祖產。
這麼一個忠義之士,卻在微妙的時間,主動找上中村一氏,來到了平手汎秀的營帳。
岡吉正自稱是搞定了雜賀黨內部過半的大小頭目,總計一十四位,包括渡邊、宮本、松田、今井、植鬆等等五個具備影響力的家族,衆人達成一致,要與“逆賊”土橋守重劃清界限,懇求“平手刑部大人”讓他們擔任主攻,以表誠意。
同時還積極檢舉揭發,說掌握了慄國、狐島兩家在陣前與土橋氏暗通款曲圖謀不軌的證據,建議立即派兵捕殺,避免後患。另外佐竹、三井、島與等人雖未被抓到馬腳,態度卻也很是奇怪,頗有消極作戰、搖擺不定的嫌疑,需要加以關注。
這些說辭,落在耳中,很明顯能聽出來,是想要借刀殺人,仰仗大軍來掃清政敵。
雜賀衆雖然總共只有大約十萬石土地以及四五千的兵力,但內部卻分成二十多個家族,平手汎秀是沒耐心一一確認的。
所以岡吉正的描述,也就無從辨別真僞。
不過,剛上任小半年的“紀伊留守役”中村一氏肯定是知曉詳情的,既然把人領了過來,就能說明態度。
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精神,平手汎秀沒怎麼細思索,口頭上同意了岡吉正的請求,並且撫慰勉勵了一番。
“雜賀衆向來善戰,不可與尋常國人豪族等量齊觀,往日對平手家亦不乏貢獻,故而我並無意以守護身份約束爾等的行爲。但前提是,將來可不能再出現土橋守重這等事。”
平手汎秀這話說得既直接又委婉。
岡吉正卻立即聽懂了弦外之音,大喜過望,連續伏拜了兩下,起身拍着胸脯,斬釘截鐵道:“多謝刑部大人開恩成全!日後在下一定日夜堤防,嚴加管束,確保內部不出現任何危險的苗頭!”
站在旁邊的中村一氏也露出欣慰表情,笑容滿面道:“紀伊一國後續的安定平穩,可要拜託吉正殿多多費心啦!僅憑區區一人之力是怎麼也不夠的。”
正是賓主盡歡,各取所需。
接着岡吉正進一步建議:“事不宜遲,刑部大人,不妨現在就逮捕通敵的慄國、狐島,然後令佐竹、三井、島與送出人質自證清白。”
“嗯,嗯……沒錯,沒錯!”平手汎秀煞有介事地連連點頭,但忽然想到什麼,又面露難色,“可惜我的部下對紀伊很不熟悉,估計連誰是誰都弄不清楚,恐怕非得有本地人配合指認不可啊!”
岡吉正聞言笑容一滯,心知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稍一猶豫,眼珠轉動,正好看到中村一氏滿臉“鼓勵”的神情。
“這個……這個就由我們岡家負責吧!刑部大人請放心,在下親自帶隊,保證那些內通逆賊的嫌犯一個都跑不了!”
只片刻的功夫,岡吉正就想明白,此刻決不能猶豫,要做就得做徹底。
非我一意殘忍好殺,實乃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罷了!
“如此甚好!”平手汎秀目光中出現讚許之意,側身揮手下令道:“茂助(堀尾吉晴)你帶着加藤、疋田兩備協助吉正殿清理內患,抓住目標之後,再交給孫平次(中村一氏)審理。另外彌九郎(小西行長)去通知慶次,就說可以進攻了!”
“遵命!”
衆家臣自是伏身領令。
岡吉正卻是愣了一下。
他只覺得面前的平手刑部大人顧盼生威,揮斥方遒,睥睨天下,豪情萬丈,一言一行中彷彿蘊含着無形的偉力。耳聞目睹之下,竟感到一股敬畏之意油然而生,忍不住要跪倒在地頂禮膜拜。
於是心下愈發堅定了。
復又伏拜施了一禮,起身出門,走出數十步,忽而聽到背後似乎有人輕聲議論。
豎起耳朵仔細分辨,好像是軍奉行輔佐小西行長,在與近習衆堀尾吉晴耳語。
“……倒也不傻……看着像是不聰明……不敢拒絕的……也不是幸災樂禍……如果直接把人叫來對質……沒什麼,只是那樣更好玩了……”
小西行長的聲音並不大,然而岡吉正作爲久經沙場的鬥將,耳目極爲敏銳,大致能聽清人家在講什麼。
可他只能竭力藏住情緒,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身上帶着污點的新晉外樣,怎麼能輕易得罪人家根正苗紅的嫡系部屬呢?
兩邊守門的親衛隊還眼睜睜地看着呢!
何況岡吉正心下還忍不住在懷疑,這小西行長聽說是個詭計多端,陰險狡詐的人物,此刻會不會是故意出聲激怒呢?
總之是不管不顧就好。
就跟以前在雜賀黨內部混日子一樣的,少說多做,緊跟一把手,保持耐心,這個生存之道可不能忘了。
一路謹小慎微,沉默不語,走出了中軍大帳,岡吉正才小心翼翼地擡頭準備搭話。
小西行長不知何時已經跑不見了,中村一氏則搶先開口說:“方纔主公的意思,是隻讓我在最後審理時纔出面,前面的流程就不便參與了。”
於是岡吉正對堀尾吉晴躬身道:“接下來我等該如何行動,請堀尾殿示下……”
“您太過謙了。”堀尾吉晴卻是出人意料地和藹,一邊回禮一邊擺手,“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清楚,抓捕之事,當以吉正殿爲主。”
“這可不妥啊……”
“不不,剛纔主公都明言了,讓我帶人協助您啊!但有需要,儘管開口便是。”
“那……好吧。”
岡吉正心裡其實挺焦急的,也沒有過分寒暄的耐性,斟酌了一會兒,便沉聲到:“在下剛纔大致想了想,可以先以討論軍務之名,把雜賀衆的所有頭目都聚集起來,然後我暫不公佈證據,而是先行試探,看看是否還有隱藏起來的逆賊同黨。趁這份功夫,請堀尾殿帶人監視住那幾家可疑分子的部隊,待妥當之後,再一網打盡。具體步驟,首先是……”
堀尾吉晴聚精會神,耐心聽着,間或點頭,待講完之後,才施了一禮,迴應說:“既然吉正殿已經思慮妥當,就按您說的去做吧。只是其中還有幾處細節,還要再與您確認一下,或許是我一時沒聽明白……”
“有何疏漏,還請指正。”
岡吉正見對方一絲不苟,言行得體,漸漸心生好感,覺得面前這人大概不會像小西行長那樣不好相處。
“主要是在抓捕之時的行動上面……”
堀尾吉晴的語調依舊是溫和平淡不疾不徐。
兩人在僻靜處討論了一會兒,正在入神,忽然聽聞到敵城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
岡吉正猝不及防,被驚得踉蹌,然後很是疑惑不解:“咦?是打雷了嗎?應該還沒到雷雨的時節吧?”
循聲望去,片刻後又是一聲巨響,並伴隨着火光與濃煙。
還似乎有石頭被鐵器擊碎的聲音。
緊接着前線陸續傳來鐵炮轟鳴,刀劍碰撞,和士卒的廝殺慘叫。
堀尾吉晴頓時意識到:“這是主公特意調來的兩支大筒吧!”
“大筒?”岡吉正聞言一愣,回憶起幾年前曾經見過平手家南蠻炮艦的英姿,繼而大驚失色:“原本還以爲那是南蠻人的秘法,沒想到刑部大人居然擁有此等神器。”
尋常百姓也就罷了,岡吉正身爲雜賀衆頭目,自己就很注重研製鐵炮,所以才清楚“大筒”的製造難度,被平手家的黑科技震懾到。
雜賀黨手裡最大的火器是“二十匁筒”,口徑約是七分半,已是單兵難以使用的重器了。聽剛纔的動靜,彈丸起碼要有四五百匁才行吧?那就意味着兩寸以上的口徑。
往日只知道南蠻人的艦炮有這個規模,如若能搬到陸地,豈不是大殺器嗎?
岡吉正頓時感到慶幸,是在平手家拿出這個大殺器之前就前來輸誠了。他心中頓時下定了某個決心。
其實……
被平手汎秀所重視的“春田屋”至今爲止研發的成功產品,只有一款被稱作“開花筒”的霰彈小炮,而且還是用了南蠻人現成的炮管。
本土匠人至今都沒法制作口徑一寸以上的槍炮,扶桑國內也沒聽說過有別的誰能做到。
今天使用的兩支大筒,乃是從葡萄牙人那裡買來廢棄艦炮之後,改裝而成的罷了。每一門足有一千多斤重,一旦碰上覆雜的地形,就得數十人的隊伍肩挑手提着行軍,走得比烏龜還慢。
內心之中,堀尾吉晴與許多同僚一樣,認爲這是華而不實的奢侈品。
不過面對岡吉正,他顯然不會說出來,只是故作神秘地笑了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