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侍立在大廳裡,躬身等候了一會兒,就看到織田信長皺着眉頭一言不發的進來了。他老人家穿得十分單薄,但卻絲毫沒有畏寒之相,只是不知道被誰惹得不快。
在他身側半步,徵夷大將軍足利義昭同樣是身着朝服、帶着立烏帽子,昂首闊步,精神抖擻,嘴角還含着微笑,好像也不怎麼冷。這位殿下的心情倒似乎是不錯。
這兩位大人物們,一者代表着名分,一者代表着實力,都是舉足輕重的豪傑。但他們二人的脾性截然相反。信長一般情況下都是興味索然、喜怒無常的樣子,只有聽說了好消息,纔會短暫開心起來。而義昭平素多半是溫文爾雅,如沐春風,只有遇上了什麼特別大的壞事,纔會把壞心情表露出來。
只看二者當前的神情,不明真相的無知羣衆說不定會誤認爲足利家如日中天,織田家江河日下呢!事實上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兩人雖然並着肩行走,前後只隔着半步,姿態都很放鬆,但是絲毫沒有交談的意思。一眼望去,頗爲奇怪。
見了衆臣,信長微微擡了擡頭,也只“嗯”了一句,不再言語,徑直走到一個座位上發愣。
這個舉止言行,若是換了別的人可能會被認爲是癔症犯了,但對於“尾張大傻瓜”而言倒也不算奇怪,衆臣皆已經習以爲常了。
反倒是足利義昭十分親切地靠近過來,笑眯眯地踱步上前,主動打招呼說:“各位大人,久違了啊!多日未見,我看各位風采更勝往昔了嘛……平手殿在四國可真是氣勢如虹,虎步南海呀!丹羽殿在山陰也堪稱威風八面,不逞多讓。還有柴田、佐久間二位蕩平甲賀,令六角義賢聞風喪膽;瀧川、森二位縱橫大和,使筒井順慶落荒鼠竄……近年來社稷轉危爲安,日月幽而復明,皆賴諸君之力也!”
足利義昭從小跟着和尚讀書識字,唸佛誦經,沒有接受過正常的武家教育,不習弓馬,但口才卻着實不錯。這種不要錢的恭維話,不需要任何草稿,張口就來,毫不停頓,把在場的各位織田家臣都猛誇了一頓,用詞卻沒有一個重複的。
堂堂徵夷大將軍,源氏長者,武家棟樑,作出如此“禮賢下士”的姿態,衆人就算內心不以爲然,表面上也只能假裝感激涕零,紛紛表態要爲“天下大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織田信長是全程沉默着看着這一切。
他當然知道這是足利義昭心懷叵測的小心思,不過,如此光明正大的陽謀,好像也沒有什麼理由去阻止。
當今的公方大人,看上去十分軟弱,但對政治的理解,卻不遜色於足利家歷史上那些優秀的祖先們。
信長一直在給出土地金錢來收買明智光秀、細川藤孝、和田惟政等人,企圖架空幕府。但義昭也很果斷地反過來,利用無可取代的名分優勢,拉攏織田家的盟友附庸和帶兵大將們,作爲反制手段。
德川家康一路升爲“左京大夫”,鬆永久秀身份得到維持,池田勝正、伊丹親興等人當上了守護,平手汎秀已經是和泉守護代了,柴田勝家則是幕府的奉公衆,佐久間信盛和丹羽長秀的身份也在積極運作當中……(至於淺井長政爲什麼被織田欺負足利也不待見,大概只能歸結於外交水平過於低下吧……)
這些冠冕堂皇但不值錢的東西,不可能立即就讓人的立場改變,但多少總是埋下了值得令人憂慮的隱患。信長就算感到不快,卻也無法表示反對。因爲那就等於是得罪了全部的有功之臣。加官進爵這種皆大歡喜的事情,總是不好攔着啊。
一番客套之後,足利義昭也十分明智地點到爲止,沒有繼續刺激信長,而是向衆人告辭,聲稱要離去了。
只是出門之前,他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疑惑道:“我記得這大廳應該是很冷的啊,剛纔爲何感覺到有股暖意呢?”
平手汎秀苦笑了一下,連忙獻出準備好的精緻手爐,作爲敬禮。其實他本來不準備直接跟義昭扯上關係,而打算讓伊勢貞興代爲轉交的——大衆輿論都覺得他跟幕府的關係夠好了,再更好下去就要出問題了!
足利義昭倒似乎是沒多想,只驚訝於這個精緻漂亮的小玩意兒,連連稱讚“禦寒有術”,品鑑了一番,方纔迤迤然離去。
……
待義昭走了之後,信長又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方纔開口道:“明日觀能劇,有五攝、清華各家盡數出席,幕府亦有人到場,需早做準備。今日先退下吧!”
“遵命!”
衆人一齊喊道。至今才知道,原來信長這次來京都,是爲了與皇族和公卿方面加深感情聯繫的。
跟公卿們一起看能劇,這個算不上什麼稀奇事。但是五大攝、七清華乃是公家中最高和次高的兩類門第,如果這一十二家全部到齊,都來給織田家捧場,那還是很有一點象徵意義的。
(注:江戶時期清華家又增添了兩家,但戰國時期只有七家。)
莫非這是要通過朝廷的名分,來對抗幕府嗎?這還是真是一條不錯的路線,只是不知道信長付出了多少成本,居然一舉弄了這麼大手筆。
一般來說,武士們是不應該越過幕府直接跟朝廷取得太多政治方面聯繫的,這是一個潛規則,也是足利家壟斷“大義名分”的方式。當年一度稱霸的三好長慶,某種程度上也是受困於此。但信長在這方面就很肆無忌憚了。
而那個“幕府亦會有人到場”,大概不是信長的本意,而是足利義昭聞到風聲,跑過來故意搗亂的吧!
怪不得剛纔他老人家一臉不高興呢……
衆人聽了指令,正要退出,信長卻又忽然出聲道:“甚左留步!”
“是!”平手汎秀立即俯身迴應,同時悄悄苦笑。
這是放學了不讓走,被班主任關小黑屋的節奏啊……可想而知,多半是跟幕府有關了。
其他人都依次告辭離去了,平手汎秀弓着身子看不到別人的表情,但他能似乎能感受到,佐久間信盛那傢伙的幸災樂禍眼神。
連義氣深重的柴田勝家都沒出來幫忙說情幾句,看來事情還真有點嚴重啊……幸好提前想了不少應對措施。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安靜。
信長一直不發話,也不知道是在等啥,還是在裝逼。汎秀則是竭力做出“問心無愧”的姿態,來減小嫌疑。歷史經驗告訴他,信長有時候還是很吃這一套的。
對坐大半天,終於傳來一句質詢:“攻略三好,成敗如何?”
還是如以往一樣,言簡意賅,從無廢話。
平手汎秀的腦子火速轉動起來。信長顯然早就收到詳細戰報了,他這麼問,不是真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而是在要求表忠心。
至於如何表忠心呢?首先當然要看對事情的定性。究竟是利用足利的權威來擴大織田的實力,還是利用織田的實力來擴大足利的權威,這兩者看似是一回事,實際卻有非常微妙的區別。
在這個問題上,平手汎秀當然不會犯路線錯誤。所以他毫不猶豫答道:“淡路島已經平定,界町外的航道可以確保了。此外順便利用幕府名分,挑動長宗我部元親與三好敵對,爲淡路安全留下緩衝。”
信長聞言面色不變,只轉了轉眼珠子,繼續問道:“接下來該如何?”
此話問得實在突兀,幸好早有準備。
話音落地,平手汎秀立即輕嘆了一聲,做出一副哀愁滿面的樣子,苦着臉迴應說:“殿下明鑑,屬下雖然僥倖勝了幾次,但損傷甚重,已經是外強中乾了啊,如今只能厚顏求您的援手了……”
這下子信長的神色終於變了一變,狐疑地瞟了兩眼,肅聲道:“還請明言!”
“是!”平手汎秀直起身子,正襟危坐答曰:“首先,村上水軍背離了毛利家,並且襲擊了屬下的水軍,這一戰實在是慘烈……”
“不是有你的南蠻帆船嗎?”信長插嘴道。
“倒是起了點作用,但這玩意兒實在華而不實啊,屬下爲此已經欠下快兩萬貫的銀錢了,卻並沒有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這個缺額已經讓人捉襟見肘了,只能厚顏求您支援些資金……”
“剛剛攻下了淡路、西贊岐十萬石,難道還會缺錢嗎?”信長臉色稍微舒緩了。
“唉……那就別提了!新打下的領地,不僅很難收上稅,還要分兵把守,可是屬下的兵力太有限了……希望您能派遣一員干將做與力,鎮守新得的西贊岐三郡,不然屬下恐怕是分身乏術。”
“我聽說你收服了不少國人吶!將其收編,不就有了新的軍隊了嗎?”信長的嘴角開始有了一點笑謔的意思。
“可是,都是些驕兵悍將啊!其中就有個淡路人叫菅達長的,武勇確實出衆,然而也深具野望,屬下沒有駕馭此人的自信,殺之又覺得可惜,於是只有推薦給您了!”
平手汎秀就像個蹩腳的演員一樣不斷地叫苦,但言行之誇張,一看就知道是假裝出來的。
信長見此,卻並未發怒,反而哂笑起來。
因爲平手汎秀越是叫苦,越是主動要求援助,就越說明他並無異心。
反之,如果宣稱“事情發展十分順利,根本不需要後援”,那才意味着要藉着足利義昭的名分,從織田家獨立出去。
信長當即便決定,要錢沒有問題,不僅要給,還要聲勢浩大地給,讓天下人都知道,平手汎秀取得的一點小成績,主要都是靠背後的織田做靠山。
要人就更沒有問題了。多派個與力過去,顯然沒壞處啊。
至於推薦過來一個叫做“菅達長”的人,還自稱“沒有駕馭此人的自信”,這個說法不管有幾分是真,總之聽起來是十分讓信長滿意的。
不過,除此之外……
信長忽然又開口問到:“明日要與五大攝、七清華家的公卿一聚,若是幕府方面也強行派人過去,未免不美。可有什麼計策?”
此話一出,平手汎秀心道不妙。
這明顯是仍然不放心,要我去把幕府得罪一下,才肯罷休啊!
但是,一向言簡意賅的信長好不容易說了這麼長一串話,顯然是不容置疑的,豈容你推脫呢?
平手汎秀猶豫片刻,終究開始表了態:“剛纔屬下進獻給公方大人的那個手爐,雖然十分好用,但若使用不善,也是會引發火災的……”
說話的時候,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無奈之情。
不過這個計劃還是很可行的,織田的忍者素質不低,又有內應(明智光秀)在御所,以取暖爲藉口製造一場小規模火災,是輕而易舉的。
這個火災很顯然會跟平手汎秀獻上的手爐聯繫在一起,即便其實沒什麼關係。
但這個效果,也正是織田信長想要看到的。
“如此也好。”信長點了點頭,看似是接受了這個提議。接着又忽然正色吩咐道:“明日要穿得鄭重些,並且要給公卿們準備一份厚禮!”
“是!”汎秀毫不猶豫地應聲了,只是腦子裡卻還不太明白。穿得鄭重些是理所當然,但準備厚禮是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