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的長宗我部元親出兵七千進攻阿波?襲擊了三好家歷來的腹心之地?”
“筱原長房帶領一萬二千人起身回援?只留下了五六千人作爲斷後?”
“三好日向守(長逸)決定趁機倒戈?協助我軍剿滅西贊岐衆,追擊筱原長房?”
這不是第一次接到三好長逸傳過來的內應使者了,但以前可從沒爲此感到如此振奮過。
連續傳來的好消息,令心憂水源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巖成友通等人,心情頓時轉了一百八十度方向。
看上去數量龐大、來勢洶洶的城外敵軍,居然只剛出現在眼前不到兩天,就火急火燎地又消失了大半!
攻守強弱之間的關係,短時間內發生連續的轉變,只能讓人感慨人世間的大起大落,實在太過於驚心動魄了。
其實站在城內的高櫓上,一個時辰之前就可以看到,城外的營帳裡有明顯不正常的行動,望過去似乎是在進行大規模的調動或集結。接近兩萬人走來走去,揚起的沙塵都能讓十里外的人忍不住咳嗽了。
然而城內的平手軍還處在草木皆兵的狀態,把這當作了攻城的前兆,還以爲對方是在運輸組建什麼大型的攻城器械,於是紛紛穿上具足,枕戈待旦,嚴肅地做好戰鬥準備。畢竟城內面臨着水源的問題,最怕長期圍困,巴不得趕緊戰起來。
當時衆將對這個進行了簡單討論之後,情緒都很悲觀。認爲城外敵軍只是故意擺出姿態,令守法不得不在這炎熱的六月始終披着甲冑,從而要消耗更多水分。對此巖成友通不得不再次搬出平手汎秀的將令,暫時壓服不同意見,盡力爭取解決一點問題。
經過幾個時辰的煞有介事的“檢查”和“驗毒”,大抵得到的結論是,這附近許多水井的地下脈絡都是聯通的,或許都受到投毒影響。不過也還有一個很偏遠的井口,看上去似乎可能大概是相對安全的,不會有太大問題。
巖成友通親自做了認證,並且從這口井裡打出清水,主動飲了三大碗,以此來表明態度,安定士氣。然則五千人共用一口井,這個比例也是很讓人無奈的,排隊場面比界町最緊俏的商品都更爲壯觀。
而且巖成友通也逐漸開始覺得肚子不太舒服了,只是撐着不說而已……
這個時候,土佐的長宗我部元親可謂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回想起來,確實攻城軍的營帳經過一段時間響動之後就突然平靜了,而且是連人影也開始明顯稀少了,這正是掩藏撤軍之事的痕跡。
雖然不知道此人這麼做的原因,但看到信息的一瞬間,巖成友通對這個名字充滿了感激之情。
當然,作爲指揮官,他是不敢再有任何輕忽的地方,他一方面安排人手出去偵查,另一方面也做出淡然微笑的神情,詢問使者到:“三好日向守(長逸)請我等一起攻擊斷後的西贊岐國人衆,此事再好不過。不知該何時動身,以何爲號呢?”
他當然不會當着使者的面提出質疑,而是用反問的方式來做試探。
對方的說法聽起來似乎符合情理,但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麼陷阱呢?可萬萬不能輕忽。
使者三好長俊似乎也完全沒聽出話裡的懷疑意思,同樣是很平淡地回答到:“在下只是個傳遞口信的小輩,可不敢胡亂做決定啊,這些事您可以與日向守大人當面商議。”
“當面?”巖成友通不由皺起眉頭。
“正是如此。”三好長俊篤定道,“日向守大人希望與您在雙方軍陣中間尋一處位置會面。具體的方位由您來指定。”
要與三好長逸見面嗎?
巖成友通閉上眼睛,遲疑了片刻,猶豫之色一閃而逝,堅定地睜開雙目道:“如此甚好,城東側有處廢棄小僧院,兩方各帶二十人會面如何?”
……
“三好三人衆”這個羣體的第一次會面是在天文(1532-1555)年間了,彼時三人衆的稱呼還不存在。
那年頭三好長逸還是個未至而立的一門重臣,行事以幹練狠辣著稱,他跟隨家主長慶公前往山城國,調查一樁拖欠賦稅、貪墨公款的事件。
當時涉嫌的九個莊頭和代官,都被不問青紅皁白地捆起來,綁到帳前問話,個個喪魂落魄,汗出如漿,說不出話來。唯有一個窮酸的青年武士站出來,面無懼色,仗義執言,說這種方式只會製造冤案,對查出實情毫無幫助。
長慶公未曾發話,三好長逸卻對其不屑怒斥,說了些“你這區區無名之輩又懂些什麼”之類的話,然而卻不想那青年淡定地講出一番分析,指出了罪魁禍首,還拿出了切實的證據,說明另外八個人有小過而已,未犯下重罪。
此舉令長慶公“龍顏”大悅,當即將這個青年武士的名字記在心裡,任用爲治理町鎮和寺院的奉行。三好長逸也是刮目相看,以禮相待,鄭重地進行了一次拜訪。
如此便是巖成友通這個名字,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
接下來縱橫捭闔於界町、京都、石山御坊之間,南征北戰至白百川、高屋城、教興寺各地,以一介無名鄉下武士之身,逐漸到管理半國,統兵數千的一方諸侯,宛如夢幻一般。比起平步青雲的鬆永久秀兄弟,也只差着半步了。
二十多年一晃而過,如今可真是……
雖然有萬千的感慨,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思來想去也只有“滄海桑田”這四個字而已。
巖成友通看着來者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輕輕一嘆,幽幽道:“日向守,別來無恙?”
而三好長逸徑直地盯了半天,方纔澀聲答道:“老夫甚安,不勞掛念。只是念及那些趨炎附勢、兩面三刀的牆頭草,纔有些心焦難眠。”
見狀巖成友通唯有苦笑搖頭,無言以對。
三好長逸面色如常,身上卻明明白白地顯示出失望和憤怒的意思。
才說了兩句話,便有沉默了好一會兒。
破廟外吱——的蟬鳴,便顯得格外刺耳了。
夏日午後,又沒有一絲風,卻還穿上了全套的正裝,空氣悶得令人難受。
作爲一個已過了知天命之年的政治家,三好長逸自認爲已經完全將節操置之度外。這世上值得他賦予感情的,除了已故的長慶公,便只有自家兒孫,三四老臣,以及寥寥幾位同僚了。
而現在面前這位,以前正是這寥寥幾位中的一個。
所以他終是忍不住質問道:“不知道織田彈正,何許人也?”
言下之意便是說:倘若爲了自己或是家小活命,一時屈服,那也罷了。但現在你可是幫助敵人來進攻故舊啊!新主人究竟有什麼魔力,讓你如此賣命呢?
另一方面,也相當於直截了當的承認,所謂的“臣服織田,討伐筱原”只是一時手段,完全沒有半點誠意。
話音落地,巖成友通不由得輕嘆了一下,據實以告:“鄙人尚未對織田彈正有過太多瞭解,只知道平手監物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豪傑。”
“嗯?”三好長逸大爲震驚,繼而轉變成譏諷,“區區一個和泉守護代而已嗎?”
作爲一個曾經執掌過畿內三四國地盤,堂堂的“從四位下,行日向守”,他確實有資格這麼說。
平手汎秀在他眼裡,再怎麼樣也不過是一個“厲害的臭小子”罷了,就算將來混不下去了要投降,也只能降於織田信長才是。
但巖成友通絲毫不以爲恥,反而是正色強調說:“織田彈正或許只是時運所致,將來未必就可擁有天下。但平手監物,確實是有着非凡器量,比之故長慶公,亦不遜色太多。”
“荒唐!”三好長逸聞言大怒。
長慶公是何等人?經天緯地雄才大略之輩!古今也只有鎌倉殿(源賴朝)這般人物才堪與之相提並論,那平手汎秀是什麼東西,豈能等量齊觀?
他再也鎮定不下去了,騰騰起身,怒極反笑,斥問道:“那你倒好好說說,這傢伙究竟哪一點厲害呢?”
巖成友通依舊是端坐着,從懷裡取出竹筒,輕輕飲了一口清水,才慢條斯理做了回答:“日向守大人,您雖然說是被拘禁,但其實並未被徹底限制吧?想必也知道,下野殿(三好政康)逃出生天的事情吧!”
“不錯。但這與你方纔所言,有何相干?”面對這知根知底的老友,三好長逸毫不諱言。
“但您肯定不知道,下野殿本該被擒住,卻是被我放走的。”
“什麼?難道!總不會是——”
“正是,平手監物大人作爲對三好家的‘取次’,私下同意將下野殿放走。當然這話換了個場合,我是不會承認自己說過的。”
“……是主稅(巖成友通)你的懇求嗎?”
“是的,我加以懇求之後,沒過多少工夫,平手監物大人便應允了。”
“……難以理解!是婦人之仁嗎?”
“平手監物的手段,您也不是沒體會過,可有半分手軟之處呢?他既然肯如此輕易地放走下野殿,便說明在他心裡,如下野殿這般人,根本不足爲大患!這樣的氣概,恕我孤陋寡聞,除了長慶公之外,未見過第三人有。”
三好長逸默然不語,良久才喟然道:“看來你心思已定,不會再動搖了。”
巖成友通毫不遲疑地點點頭,肅然曰:“爲報長慶公提攜之恩,日後我若有餘力,必會盡力保存三好一族的血脈和家名。”
話已至此,何復多言?三好長逸閉上了眼睛,彷彿一下子變得極爲疲倦,輕聲道:“我們該談談接下來的作戰之事了。”
此行之前,長逸也沒指望見一次面能有什麼用處,只是不親口問一問老夥計投敵的原因,不親眼見到老夥計的抉擇,心裡始終是難以接受,難以安定。這是他心裡殘留下來所剩無幾的一點真情實意在作祟。
而今見到了也確認了,也足以徹底死心了。
平手汎秀,確實是人傑啊!三好政康這樣文武兼資,天賦異稟的才俊,居然可以視若疥癬之疾。爲了收服巖成友通的忠心,輕易就放虎歸山——也許在那傢伙眼裡,這根本不算是虎,只是條豺狼罷了吧。
三好長逸對巖成友通這個老朋友的眼光並不懷疑。短短几句話,他便相信了平手汎秀是令人恐懼的大敵。
但縱然是如此,確定好的計劃,也不能因此更改。
無他,大丈夫之道,生未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