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毓星從欣賞美景的意識中,緩過神兒來,她將信紙捧在手心,如獲至寶,緩緩展開,細細品味:
《破冰》 —雪豹(snowb)
窗外的雪,落了一地,近山從火爐旁起身,望着窗外的青松,瞳孔充滿憂鬱。
積雪壓迫着奮抗的枝條,勾勒出別緻的拋物線。想畢,昨夜定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雪戰,火爐裡的枯枝噼裡啪啦響個不停,打斷了近山的沉思,他將憂鬱的眼神投向火爐,卻並沒有被熾熱的火光所感染,清晰可見的是歲月留下的烙痕,爬滿了他的臉龐。
偶爾,窗外會傳來鳥的叫聲,嘰嘰喳喳,使得這份沉重稍顯緩和。至少,他的注意力會被那些無所事事的小鳥吸引,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待在房間太久便會產生壓抑,對於心情沉重的他,則是一種折磨,他已經做好了外出的準備,除了渾身裹包嚴實的衣物,還拎了一隻裝酒的葫蘆,酒的濃香,充斥着整間屋子,讓人好不沉醉!
雪後的天空,很亮,很白,甚至有些刺眼,清新的空氣和着潮溼的味道,一次次不斷地沁入心脾,近山被這種冰涼的,滲入心坎的快感所激發,他甚至有跳起來的衝動,要不是那該死的壞心情,這種內心的陰霾陪伴了他整個冬天,包括這冬日裡的最後一場雪。
他還依稀記得立冬來的第一場雪,他望着她漸漸消逝的背影,淚流滿面,是她,遲水!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孩,宛如那飄落的雪花,消融在空曠的田野裡,一去不復返。
他是那麼地想挽留,卻被心底殘存的一點兒自尊所左右,後悔,成了這個冬日裡難以入眠的毒藥。他是那麼愛她,她的一顰一笑,都是他生命裡最耀眼的太陽,放射出璀璨的光芒。他的世界只有她來來去去,往復不斷的身影,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刻骨銘心的美好。
他無意識的一句話,鍛造了生命裡無法逾越的鴻溝,這句話,有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在遲水的心底蔓延開來,湮沒了固若金湯的溫存。他有過酒醉三日而不醒的壯舉,只差項羽拔劍自刎的慘烈,他不能就這麼離開,他還深愛着她,他要把生命裡最美的顏色呈現給她。天空依舊飄着潔白的雪花,掩蓋了地面的一切,咫尺天涯,純潔如故。
蒼茫的天空,依舊堅守着那份執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是自然的規律,這是永恆的神話。近山漸行漸遠,身後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坑坑窪窪,深淺不一,仔細聆聽,遠方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順着彎彎曲曲的鄉間小道,近山已不知不覺來到一片麥田。
冬日的麥田,看不到一點兒綠色。有的,只是雪茫茫一片,近山彎下腰,伸出兩隻大手,撥開厚實的雪塊,驚喜地發現了那一抹希望的綠,儘管它蜷縮着身子,奮力的抵抗着嚴寒,他的腦海頓時清晰起來,十六個月前的今天,他在這片麥田邂逅了十六歲的遲水。
那是十六日的傍晚,一個迷路的小姑娘,跌跌撞撞,闖入了他的視線。當時,他正忙着收割麥子,四隻驚恐的眼睛,如脫兔般亂竄,這毫無防備的衝撞,卻燃起了熊熊烈火,丘比特之劍,以每秒十六光年的速度,穿插在兩顆狂跳的心臟,牢固地凝結在一起。他緊緊地擁抱着她,眼神裡流露出少有的溫情,清澈而凝重。
風吹拂着麥子,激起了層層的麥浪。他和她,擁抱着,矗立在麥浪的中心,像是一座雕塑!十六個月後的今天,他卻是一個人的雕塑,獨自品嚐着冬日裡的寂寞。那日之後,遲水的身影就成了揮之不去的幽靈,時常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生命的單調退出歷史,心的相依在歌唱,那是生命的主旋律。頻繁的約會,像是六月的飛絮,綿綿不絕。每一次的相逢都是生命裡最精彩的一刻,相互的傾訴,思緒的碰撞,都會有核聚變的力量,在愛情的天空裡綻放絢麗多彩的蘑菇雲。
愛情三十六計,計計都是那麼神秘,他觸電的感覺來自於那片繁盛的黃花地。第一次鄭重的約會,卻是在黃花地,焦黃的花朵,映在她那張緋紅的臉上,泛着熾熱的顏色。他壓制不住狂跳的心,深情地親吻了她,她是那麼溫順,卻也是那麼投入。
三十六次的約會,每一次親吻都是在這片焦黃的黃花地。三十六天,每一天的記憶都是最甜蜜的回憶。二十歲的他,加上十六歲的她,這三十六載的年輪承載了一份赤熱的愛戀。
近山把思緒拽回來,慢慢起身,略顯憂鬱的眼神,和着淡淡的淚光,投向遠方。天空白茫茫一片,無限延伸,直至視野的盲點。
她有着明亮的眸子,永遠都是那麼清澈,清秀的臉龐宛若皎潔的月光,凸顯出睫毛的修長,勻稱的鼻息傳遞着安詳與平靜,潔白的牙齒會在一連串動聽的話語過後閃現,最可愛的是嘴角的兩個小酒窩,讓人久久不能忘懷。
最沉醉的回憶,是收割糯米的時季,十八個人組成的小分隊,分散在十八畝地。而她,總是自作主張,擅離職守,偷摸着和近山在一起,一片茫茫的糯米地,兩個人互相幫忙收割完畢。
他流的汗,都是她在第一時間擦去,她不願走動的身軀,近山總會毫無怨言扛起,帶着滿足的笑容,消失在糯米地。二十畝的水稻田,也是他們管轄的範圍,插秧的日子,一天二十小時,都泡在水裡。這是近山二十歲最艱苦的日子,而她卻不離不棄,二十次的往返跑腿,爲的是他能夠吃飽喝美,這二十年的記憶,在這時總是最真實。
他望着滿頭汗珠的她,心痛的感覺猶如地震的裂痕,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開裂,她傻傻地望着他,直至看到那止不住的淚水,在眼角漫溢開來,近山抑制不住內心的苦楚,仰天長嘆,頓時淚流滿面。
雪還在飄,近山的身上已是厚厚的一層,頭髮也在雪的侵襲下,變得煞白,年值韶華的他,這時看上去卻像是一位遲暮的耄耋老人。排遣的苦楚,隨風消逝,路漫漫其修遠,一條崎嶇的鄉間小道,引領着近山來到風雪肆虐下的玉米地,扒光玉米的秸稈,在空曠的田野裡瑟瑟發抖,淒涼的境況是他心的寫照。
八個月前的今天,正是在這片玉米地,他犯下了彌天大罪,一句毫無痛癢的話,卻在她的心裡激起了軒然大波。一失足成千古恨,千萬句的誓死挽留,都像是風中搖曳的殘燭,生命力竟是那樣的脆弱。是的,她走了。走的毫無理由,走的悄然,受傷的心,在近山的胸腔裡浸着血,隱隱作痛。
八個月的生死熱戀,八個月的苦苦哀求,都像是宇宙的一粒塵埃,隨風易逝。他想起了立冬來的第一場雪,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她依舊是那麼決然,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他望着她堅定的眼神,黯然神傷,他的記憶定格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潔白的雪花徒留她刻骨銘心的背影。
思緒的迴轉,在這時卻是那樣的虛弱無力,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的總是那個背影,毅然而決然。他想起了那個葫蘆,裝酒的葫蘆,一把拔出葫蘆的塞子,酒的濃香在空曠的原野裡得到徹底的解放,以它最誘人的姿態,挑釁着近山的忍耐力,他是不會拒絕的,欣然品嚐是他最渴望的衝動。一種刺骨的暖流,驅趕着身體的每一處創傷,心的疼痛,化作心的怦動,喚起了生命裡最原始的力量,他孤孑的心有了依靠,這種力量是無窮的。
寒冷的感覺已不再那麼清晰,能感受到的是一種內心的爆發力,持久而永恆。酒的濃香在召喚,鼻子就像是迷失的孩子,在追尋他生命的依靠。他感覺像是被什麼東西包圍,與外界完全隔絕,沉醉其中,卻是那樣的安然,愜意。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跌跌撞撞,在空曠的田野裡自由流浪。追隨着心的方向,肆意奔跑。
恍惚中,他依稀看到一座赫然屹立的小茅屋。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裡,唯有那冒着青煙的煙囪,昭示着它的存在。他突然停止了步伐,望着一個小木屋發呆。似曾相識卻又是那麼陌生,一種莫名奇妙的感觸從心底涌上來,說不清道不明。
他心中一悸,腦海瞬間清晰如鏡!遲水,對,遲水!這是遲水的家,那冒着青煙的煙囪,定是她在做飯,她總是那麼勤勞。近山被自己的猜測嚇呆了,他沒有勇氣再次面對。然而,內心的苦楚卻像是甩不掉的晦影,折磨着他。
他拿起葫蘆,飲盡最後一滴酒,冒天下之大不韙,疾步上前,輕叩門扉,一遍又一遍,富有節奏,帶着悔恨的柔情,五遍叩擊之後,破木門被一個女孩輕輕打開,這個女孩,正是遲水,闊別了一個冬天,她依舊是那麼美麗,一如這聖潔的雪花。
她擡起頭,看到近山那張通紅的臉,正欲關門卻被近山攔住,四隻眼睛對視着,沒有以往的活蹦亂跳,只是那麼靜靜地對視着,彼此的心在交流。
近山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藉着酒勁,將自己的苦楚和盤托出,眼神竟是那樣的可憐。遲水靜靜地聽着,臉上絲毫沒有一點兒表情。然而,心裡的防線終究抵擋不住愛的泉涌,不一會兒,淚水已從遲水的眼角噴涌出來。
兩個人,淚汪汪,彼此擦拭着對方臉上的淚水,緊緊的擁抱,將兩個人牢牢地捆在一起。
酒葫蘆在這時掉落,輕無聲,靜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