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找睡一起……”活纔出回,就發現衆人完全是一副愣住的表情,天問稍微想了一下才知道話裡哪裡不對,才引起他們這般驚愕。“你們忘了干將是—把劍嗎?我跟一把劍一起休息哪裡奇怪了?”
雖然他起牀的時候發覺干將已經幻化成人形,且他還是躺在干將的胸膛上醒來的,不過這還是別說得好,光是講兩個人睡—張牀就讓他們張大了眼,若是連這事也說出來的話,等一會兒大家就要蹲在地上開始找自己的眼珠子了。
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
“其實就算干將是人,兩個大男人睡一張牀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天善仁直盯着手依然相牽的兩個人說,帶着與天問有些相似的笑容替兩人倒了杯清茶嫩漱口,好等着用膳。
“總是不合禮教,且這也不是待客之道,哪可以委屈客人和你睡一張牀的。”
天善仁這麼一說,大家才覺得自己剛剛有點大驚小怪,都是男人嘛!有什麼好嚇一跳的。
“要替干將特別準備一張牀嗎?”
“不用!?”
“不!”
手牽着的兩人很有默契地異口同聲說道,接着互視對方一眼,天問微笑。
他不曉得自己爲什麼反對這個主意,聽到家人的提議,嘴巴就先不經過自己同意的說出口。現在想想,或許是因爲剛剛跟干將一起睡的感覺很好,這樣說可能過於驚世駭俗,但是他喜歡像剛剛那樣被幹將抱着睡的感覺,感覺很舒服,而且鼻子裡聞到的不只是自己身上的藥香,還有干將的味道。
原來干將也是有味道的,很好聞,有點像是風乾的草原味道。
干將冷然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那笑,淡得連自己都不曾發覺。
“那……”其他人還想做出其他提議。
“不用操心了.干將就跟我一起睡就好了”瞧見妹妹的目光直盯着兩人的手,天問蒼白的雙頰泛着淡淡酡紅,輕輕地將握着的手放開。
干將感覺到他的放鬆,看了他一眼,眼角餘光同時注意到天善仁。他眼睫半垂,大掌又抓回了那一隻在短時間裡握習慣的手。
天問愕然擡頭仰望,對上那雙如星閃耀的黑瞳,裡頭的光芒是千年歲月的永恆。
頓時,他的呼吸一窒,心跳似乎也停了,一陣陣的悶疼理不清是從心口發出,還是來自腦海深處。
怎麼會這樣?
他跟干將不是纔剛剛認識而已嗎?那怎麼會有這樣的情緒?
不對!一切都不對了,全都失去了控制,不過是一個對眼相識,怎麼會改變了一切?
相對於他的愕然,干將只是更加握緊了那隻手,一點也不在乎其他人怪異的觀光。他也察覺了兩人之間一瞬間的改變,可改變就改變吧!他不在乎那會帶給兩人什麼樣的不同。該來的總是會來,就像他尋找千年的鮮紅,竟由一個不在計劃中的人迴應。
該來的,沒有人能躲過,即使他是干將。
“我們今天要去的禪念寺不是什麼名勝古蹟,只是天家的歷代祖先供奉在那裡,每個月的十五,天家都會有子孫去祭弔祖先,不過因爲禪念寺離蘇城近,爹跟妹妹少有時間,女眷出門又太費力,所以都是中我去。”在離禪念寺二里外的山間小徑下馬車,過去都是由秋盈及一羣能武的家丁陪他上香,現在則是由干將一個人便已足夠。
都由他去?干將看看他單薄的身子,眼裡出現無法忽略的疑惑。
他應該覺得自己被冒犯的。
天問對干將搖搖頭。“放心,一個月裡頭我也只能出門這麼一次,對身體不會有太大的妨害,我沒虛弱到連幾步路都走不得。”一步步慢慢攀走着崎嶇的小徑,石階上的苔痕可以看出此處人煙稀少。
“再說,我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這裡而已,若是連這裡也被限制了,終其一生,除了天家之外,我的回憶裡大概也找不出其他地方的景色吧?”愛笑的臉上難得出現一抹黯然。
說起來他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有哪一個男人在這個時間不好動的?即使是天問也不例外。
過去來禪念寺,他總愛站在高處,兩眼注視最遠最遠的邊際,想像在那樣遙遠的地方,會是怎生的一個世界?同蘇城一般熱鬧?抑或是少有人煙的小鎮,三三兩兩的鎮民住在一塊不大的地方,如同書裡的桃花源股雞犬相聞?
踏過一處較爲平穩的地階,干將突然拉着天問的手停下腳步。“我帶你去。”
那黑白分明的雙眼還是適合笑的,如果帶他四處行走能讓他的雙眼永遠歡笑,那他就帶他去,到每一個他想去的地方。
“帶我去?可我沒試過長程的旅行,不曉得身體能不能支撐得住。”從小就被大夫說無法遠行,因此家裡的人護得緊,從沒讓他離開蘇城的範圍,這禪念寺已經是他到過最遠的地方了。
干將薄抿着的雙脣微勾,今天問瞠大了眼。
剛剛是他眼花了還是怎地?他好像看到了干將的笑容。
但笑容只有一剎那。
“不需要時間。”帶着—個人飛不是一件舊難事,從這裡到十里外的地方不過是一眨眼。
“真的可以?”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到蘇城以外的地方,立即將剛剛乾將的笑容這檔事拋諸腦後。
“想去哪兒?”
現在才說說而已一那張斯文的臉蛋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露出燦爛的笑容了,這樣的神情真教他看不膩。
“海邊,我想石看大海到底是什麼樣子,可以嗎?”天問不由得緊抓住干將的衣袖。
干將點頭。
天問馬上像個孩子一樣地跳了起來。“太好了,那我們快點先上禪念寺祭弔完祖先,然後就去看海。”
這一次,天問很清楚地看見干將臉上的笑容,如陽光燦爛的臉蛋更加地光輝四射。“干將笑起來真是好看!”
干將撫過他白中透着淺淺粉紅的臉頰。
天問笑起來才真叫作好看,沒有人的笑臉能比得上他燦爛,他是最特別的。“走吧!快去快回。”遇上他,他的話一次比一次多。
“好。”這一次是天問先拉住干將的大手,緊緊地握着,連肌理下的指節都可以輕易感覺到脈象的鼓動,一強一弱地如同胸口的跳動,不止不歇。
“天啊!”望着與天相連的無涯大海,天問除了這一句話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的言語。
從禪念寺被幹將抱着飛到海邊,他只記得還來不及眨眼從天—上看清腳下的大地,強風就已經灌得他無法呼吸,眼睛也被吹得睜不開來,更可怕的是那要人命的昏眩感。
是哪一本書騙人說騰雲駕霧的感覺很逍遙自在的?
就在他以爲自己要窒息而死的時候,干將停了下來,雙腳也踏上地。
天問正打算大吐特吐一番,卻讓他瞧見了這海天一片藍的景色,原來耳邊那轟隆隆的聲響不是因爲頭暈所引起的,而是浪打着浪所發出來的聲音。
“這是海呢!”原來書上說的浪滔海闊便是這樣的一幅景緻,壯觀得今人說不出話來。
放開干將扶着他的手臂,他有些不穩地朝海岸線上走,最後乾脆脫掉自己的鞋襪,想試試隔着一層皮膚的軟鬆踏起來會是什麼感覺。
干將好笑地瞧他一個人手忙腳亂,很努力地脫着鞋襪。從這幾天的相處中他就曉得,天問不太會處理這些生活周遭的雜事。他不是嬌生慣養沒去試過自己做做看,而是天生對這些事情就是少了天分,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他都會以最困難的方式去解決。
像現在脫鞋襪,明明可以蹲下來解開鞋釦後再脫下軟鞋,他偏偏以金雞獨立的姿勢,瞪着眼、伸長了手去解一個手臂遠的鞋釦,然後一隻腳不平衡地在沙灘上一跳一跳的。依照他這種脫鞋法,等他脫完鞋襪太陽都下山了,或者在太陽下山前他人就先跌進海里。
干將無可奈何地上前將他帶到懷裡,讓他背倚着自己的胸膛,替他將鞋釦給解開,脫去白襪。
儘管天問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糗事已經到達見怪不怪、臉皮厚得可以當城牆的地步,可發生在干將面前,那張臉仍是很不爭氣地紅了,從衣領下的鎖骨一直紅上頸子,漫上雙頰。
“謝謝。”也只有這種時候,他纔會怨上天在造他時少給了幾根筋。瞧他!這些日子來的相處,總是令他在干將面前出糗。
干將替他把鞋襪放好,將他輕輕向前一推,使那一雙腳真正感覺到海沙粒粒的觸感,細沙被陽光曬得熱熱的,可海水又帶來了涼意……
看見自己的腳丫子被海水帶來的細沙一次又一次掩蓋住,天問有一種自己正在移動的錯覺,剛剛騰雲駕霧所帶來的昏眩感又開始在腦中作祟。
趕緊扶助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干將仔細地端詳他開始蒼白的臉色,
他關切地問:“不舒服?”他以爲他的病發作了。
天問搖頭,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指了指一波一波拍打海邊的白浪,要干將自己看看。
順着他的手勢望向沙灘,這同樣是他第一次這樣看大海,過去他不過是一把劍,沒試過以人類的角度去看海浪拍打沙灘。很快地,他也發覺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那種彷彿自己在移動的錯覺會讓人昏眩,擁着顏年年連自己都有點站不住腳。
感覺到他的搖晃,即使仍不是很舒服,天問還是笑出了聲音。“感覺很怪對不對?”原來光是站着也能感到頭暈目眩。
干將也笑了,將他帶到遠一點的乾燥沙灘上坐下。
又是被擁着的姿勢。
看看交叉在自己胸前的一雙臂膀,兩側修長的雙腿,以及背後溫熱舒服的胸膛……天問知道這樣的姿勢實在是不合禮教,且兩個男人摟摟抱抱成何體統?可是這樣的感覺真的很舒服。
有人試着這樣被幹將抱過就會曉得他捨不得離開的感覺。
干將抱過除了他以外的人嗎?
天問嘴角牽起好不滿足的笑容。
沒有,他曉得曾經被幹將這樣抱着的人只有他一個,是他讓干將變成人的,他是第一個看見干將變成人的模樣的人,也是第一個被幹將這樣抱着的人。
真好!
“想什麼?”干將側臉注視眼前這一張專注出神的秀美臉蛋,他願意用這世間的所有一切交換,以得知他如此溫柔一笑的答案。
沒想到他也會有好奇心。
他的問題使天問笑得更加柔和,臉蛋也慢慢添紅。“沒什麼!”這事怎麼說得出口?一個男人喜歡讓另一個男人抱,說出去只是徒惹人恥笑。
伸手碰觸那暈紅的臉頰,真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沒什麼的話作啥臉紅成這樣?
“瞞我。”干將的好奇心被他臉上的紅雲越拉越高。
“真的沒什麼。”
這樣丟臉的事怎麼可以告訴他?因爲他命不長久,所以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心對一個男人起了依戀,可這等驚世駭俗的事怎麼可以說出口?聽說出海的船上是不能有女人的,因爲那會招來厄運。於是船上寂寞的男人們漸漸愛上相處已久的夥伴,最後還有了密不可分的關係。漁村裡的人都曉得這樣的事情,因此有些成對的夥伴平時乾脆就住同一間屋子,生活形同夫妻,出海的時候也一起捕魚去,如果不幸遇上船難,死也死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真好,有這樣一個可以不在乎禮教的地方,可惜書上沒說這個地方在哪兒?可惜就算知道了他也沒法子在那兒住下,可惜蘇城不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這麼多的可惜,真的今他想要嘆息了。
“下輩子,我想要生在海邊。”生在有那樣一個漁村的海邊,跟着干將一起出海捕魚,一起住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吃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捕來的魚。
干將以手遮住他的脣。“你還活着。”他不想聽那彷彿將死之人的話語。
天問的笑被悶在大掌中,聽在耳裡心裡也覺得悶悶的。
拉開干將招着自己的大掌,仰首對準他俊美剛毅的臉。“以後常常帶我到處看看好不好?”他想要跟干將一起走過以往不曾踏觸的角落。
“可是你的身……”
這次換天問捂住他的雙脣,不讓他有機會開口。“這時候別說那些掃興的話,回答我好或不好就夠了。”那些話不是隻有干將不愛聽,其實他電不喜歡,有誰喜歡說自己死呢?“
干將沒有回他的話,可他點點頭,很慢,很堅定的點點頭。
決定通常不會是令人完全同意的。
當天問說出他想要跟干將遨遊四方的決定之後,除了他自己跟沒有說半句話的干將之外,所有人皆投反對票。
“我不同意!”對麼兒寶貝得不得了的天夫人立刻毫不猶豫地拒絕。爲了怕愛兒因爲身體的虛弱而提早離開人世,她保護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讓他帶着病情發作的可能四處遊蕩?
“娘……”
“你娘說得沒錯,我也不同意。”他的病可不是吃吃幾帖藥就能好得了的,而是必須好好靜養、不能隨便跑跑跳跳,一不小心動氣就會要了性命的絕症。外頭的環境比不上家裡,不可能隨時隨地提供最好的照顧。
“爹……”
“問問,你的身體不能遠遊啊!”
“爹爹……”
“就是說啊!你要知道到外頭可是要接受風吹日曬雨淋,若是錯過了宿頭還得在夜風冷肅的郊外打營,這樣的日子不是你過得了的。”
“爹爹,我……”
“問問,孃親我雖然很少出遠門,但多多少少見識過那種餐風露宿的日子,連孃親我都受不了了,你怎麼承受得起?”
“孃親,我……”又是來不及說半句話,接着他又看見妹妹也準備開口,他們這樣一句接着一句,教他怎麼把話給說清楚?
干將拉着他的手到一旁坐下,並將剛剛僕人端來藥碗遞給他;看見那碗熱燙的苦汁,他想心不感到憐惜都難。
天問早已經喝習慣這些苦藥,趁它有點燙又不會太燙的時候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下。“爲什麼他們不聽我把話給說完呢?”
過去不曾做出這種可能危及身體健康的要求,沒料到家人的反應會如此劇烈,他總是要求什麼他們就給他什麼,雖然他幾乎不曾要求過。
“關心。”干將想起過去的主人在隱居處藏有不少珍果,等他休息的時候,他再過去採一些回來給他熬藥。
乾淨利落的喝完手中苦藥,吃下干將遞來的糖球,兩個人之間熟練的默契,使天問淺淺一笑。“我知道他們是關心我,可是至少聽我把話說完再說吧?”他纔剛說他想跟干將到蘇城以外的地方四處走走,一羣親愛的家人就倒了一籮筐的關心給他,到現在都還沒完沒了。
“等。”等他們說完口乾舌燥的時候自然就有機會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