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鮮東海岸快速向南移動而來的,是從苦夷島一路南下的林文丙船隊。
在苦夷島上被冰天雪地足足困了一個冬季的水手們,除了在雪地上獵取那些飛禽走獸充當下酒菜兼練兵之外,最大的活動便是跋涉數百里將鬆前藩家主鬆前公廣派家臣村上掃部左衛門在苦夷島上設立的臨時居住點拔除,將鬆前藩所派遣的數十名武士、足輕之類的,全部送到了冰封的海面之下。
好容易盼到了港口的海冰解凍,水手們便歡呼着在林文丙的命令之下,檢查船隻,升起風帆,一路南下。
不想在這朝鮮與對馬之間與自家人相遇。一時間,歡呼聲在海面上壓過了風浪之聲。
在與西歸浦隔海相望的馬羅島上,兩支艦隊在此駐泊。
林文丙跳到陸地上,朝着李沛霆便撲了過去,“大掌櫃的!可想死了俺了!”
“林叔叔!”
“林叔叔好!”
華梅領着弟弟華宇向這位在極北苦寒之地呆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長輩行禮道乏。
“雖然是苦了些,卻也是值得的!”
在小小的馬羅島上,三股船隊將狹窄的海面封鎖的嚴嚴實實,一面面的大明曰月旗和李字帥旗在桅杆上和島上飄揚。島上那些流放的犯人和土著,紛紛隔着海水向這邊眺望,不住的猜測這支龐大的水師是爲何而來。也有些膽子大的居民划着小船向船隊而來,看到了船頭的大明南中軍字眼和兵卒們身上的盔甲旗號,無不是淚如雨下,倒轉船頭一路歡呼而去。
衆人卻暫時顧不得這些,只管在島上狹窄的一座廟宇中設立了臨時所在,作爲三股船隊統一指揮使用。
“文丙,你只管說說,這半年多收穫如何?!”
李沛霆很想知道自己的這個得力部下,這整整一個冬季在北方的作爲和收穫。
林文丙也不答話,命人到自己的座船之上取來了一個碩大的布袋。從袋子裡取出一把一把的物事,呈現在衆人面前。
“人蔘?!”衆人看着被林文丙如同收拾野草一樣隨意放在袋子裡的人蔘,無不驚歎一聲。
“這東西,黑龍江一帶的蠻族稱爲奧爾厚達,意思大概是百草之王。他們用這些東西,來和我們換鐵器,兵器,糧食,布匹,烈酒,食鹽。”林文丙很是得意的向衆人炫耀着自己的收穫。
幾個林文丙船隊成員,陸陸續續的從外面抱進來不少粗粗加工過的皮毛,海龍皮、水獺皮,紅狐、青狐、黑狐、玄狐,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李沛霆卻是個識貨的,他從皮張堆裡揀出一張海龍皮,仔細的端詳了一陣,“阿丙,這件皮子,花了多少銀子換來的?”
衆人齊齊的將目光盯在了林文丙身上,看他該如何回答。便是李華宇,也只是將黑黝黝的一對眸子牢牢的鎖定在了林文丙的臉上。
“大掌櫃,您手中的這件皮子,再有五十張,差不多可以換一口鐵鍋。”林文丙想了想,慢條斯理的說出了這個令衆人吐血不已的價格。
李華梅這些年耳聞目睹,也知道自己家的財富大多是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製造,二是貿易。當年阿爹用精鹽換來了第一桶金,纔有了今天李家的興旺發達。只知道這貿易中利潤豐厚,卻不想有如此巨大的利潤。
林文丙有意賣弄,他四下裡找尋了一下,從一旁取過一個李華宇用過的玻璃瓶子,將皮子的一角輕輕塞了進去,油滑的皮毛在瓶子口上絲毫沒有阻滯,極其順暢的便滑到了瓶子中。方纔還空空的瓶子,頓時被整整一張毛片塞的滿滿的。他用手輕輕一拉,瞬間,那皮子又從瓶子中滑了出來。
他用這樣簡單的器具和方法,爲衆人展示了一下這些皮毛的質量。
“乖乖!這一張皮子,在南北二京,怕不是要賣上千餘兩白銀?!”李沛霆給了一個很有良心的價錢。
“林掌櫃的,你的幾條船上,都是這些?”饒是徐還山平曰裡木訥方正,沉默寡言,此時間也忍不住開口相詢。
“我乘坐的這條船上大多是此物,其餘的兩條船上,有人蔘,有生金。還有些別的物產。”
“大約有多少?!”
“這樣的皮子差不多有數千張,比這些差些的,則是幾倍於他。最差的皮子總數應該有十餘萬張。”
“乖乖!你帶去的那些糧食布匹刀槍弓箭油鹽,竟然換了這麼多的東西回來,便是搶錢,也沒有這麼厲害!”
李沛霆由衷的發出了一聲讚歎。
“不是搶,是他們哭着喊着,還稱呼我等仁義、不貪圖財物。”林文丙一本正經的回答。
事後證明,往黑龍江流域的貿易,帶來的利潤都不能用驚人二字來形容了。
守漢看着隆盛行送上來的財務報表,大聲高喊,“老子有錢了!”
林文丙的這三船皮毛、人蔘、生金等物,在南北二京被隆盛行悄無聲息的處理掉了,爲南中軍和李守漢換回了一個龐大的數字。
數字是多少?別人不知道,不過,從很多現象可以推測。
林文丙船隊回到順化時,李守漢親自到碼頭去接。這個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回來之後不久,幾條巨大的艦船便開始建造。
當秋風吹起時,往苦夷島和廟街、黑龍江等處貿易的船隊,規模和人數擴大了數倍不止。
從此,在黑龍江乃至更加遙遠的北方進行的皮毛貿易,成爲了隆盛行的一大支柱產業。守漢特別下令,這筆收入中有三成是用來進行水師建造軍艦使用!
由此可以推測出這筆貿易的利潤如何巨大了。
“要是換個時代,用這樣的貨物去換如此珍貴的皮毛,只怕是會被以詐騙罪立刻逮捕的!”在巡視隆盛行往黑龍江貿易的貨物時,守漢發自肺腑的拿着一口鐵鍋感慨着。
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一行人感嘆了一番,正欲討論如何攻取耽羅島,有水師官兵來報。
“統領大人,島上有濟州牧領着大靜及旌義二縣縣令前來。”玄武營的一名哨官向徐還山稟報了這一最新情況。
“他來此作甚?”
“他領着島上的兩個縣令,牽着豬羊,擔着酒肉,聲稱是勞軍前來!”
“難道說?”室內原本心懷鬼胎的幾個人面面相覷,忽然李沛霆、林文丙等人臉上詭秘的一笑。
“這羣朝鮮官吏,只怕是將我們當做來援的內地官軍了!”
果然,當耽羅島上的幾位當地官吏帶着屬下登上馬羅島後,見到那些身着紅色胖襖,頂盔貫甲各執刀槍火銃的南中軍士兵時,不由得眼中含淚,口中喃喃自語不止。
“下國小邦官員見過父母之邦大人!”
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如何請教徐還山等人的官銜,濟州牧只得胡亂的稱呼着眼前的這位天朝將軍和他身邊的屬員官吏。
“不知大人統領虎賁之師前來下國小邦救援於危難之中,迎接來遲,望乞贖罪!”
有着壬辰倭亂的經驗,在不久前黃太吉組織十二萬建奴攻入朝鮮時,朝鮮從王室到民間對明朝一直懷着等待拯救的信念,甚至打算國家滅亡也不對滿洲人投降。“唯望父母邦之來救矣”。“壬辰之役,微天朝則不能復國,至今君臣上下,相保而不爲魚者,其誰之力也?今雖不幸而大禍迫至,猶當有隕而無二也。不然,將何以有辭於天下後世乎?”
寧願滅亡也不願背離華夏,重要的理由還有無法面對“天下後世”。這一切的動機背後是巨大的倫理決擇與價值判斷。朝鮮“寧獲過於大國(指滿清),不忍負皇明”(《仁祖實錄》十五年正月辛亥)。而在戰敗被迫投降之後,即使是“身在滿營心在漢”,朝鮮國王仍在自身心理的道德自律感上揹負着沉重的壓力感。“正月朔乙丑,上於宮庭設位西向中原哭拜,爲皇明也。”
這是多年來,朝鮮視中國如父母的觀念深入人心緣故。不過,中國也是對朝鮮有着存亡續絕的大恩大義,徵朝鮮之役,耗費軍餉數百萬,折損將士十餘萬,卻對朝鮮無一尺一寸的要求。所以,自明滅亡之後數百年,朝鮮一直在國內使用崇禎年號,這個年號應該是使用時間最久的哦,前後長達數百年。
只可惜,時移世易,看看如今的朝鮮半島,一個兒子說這個是我的,那個是我的。另一個兒子說,這裡是我的,那裡是我的。
扯遠了,回到現在的鏡頭裡吧!
崇禎聽聞清兵入侵朝鮮,藩屬國有傾覆之危險,急命山東總兵陳洪範調各鎮舟師赴援。如今,各個屬國之中,暹羅、緬甸、安南、南掌等國都已久不入貢,其結局滿朝文武都清楚的很,但是礙於那些銀元粳米的面子上,不好戳破。朝鮮一旦有失,堂堂的大明朝可就沒有拿得出手的藩屬了。
但是,當陳洪範官兵出海之際,而山東巡撫顏繼祖奏屬國失守、江華已破、朝鮮已降。爲此,崇禎以繼祖不能協圖匡救,下詔切責。
不過,這些大明國內的事情,是眼前這些孤懸海中的耽羅島上官吏所無法知曉的。
也正是因爲孤懸海中,相比較在朝鮮的三千里江山上的國土,耽羅島反倒沒有遭受到太多的戰爭破壞。大軍在濟州牧、大靜及旌義二縣縣令盛情邀請之下登上耽羅島之後,發現這裡的景象尚屬平穩,同林文丙所聲稱的朝鮮境內被建奴洗劫的如同刀刮水洗過那種慘狀相比,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
李華宇眨着黑黑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這座島嶼。
從城郭到官員仕紳的服飾、語言,幾乎都讓人認爲是身處在內地的某座城市。
隨着大軍向着濟州的開進,不斷有島上的朝鮮人跪倒在路旁,不住的朝着行軍的隊伍磕頭叩拜,口中唸唸有詞。更有些老人、耆嶽之類的角色,匆匆的設擺了香案,頭上頂着香爐,跪在路旁迎接着從天朝來的王師。
在濟州牧爲首的親明官員的帶路之下,徐還山很快便完成了對整個耽羅島各個要點的軍事佔領。並且派遣四艘雙桅橫帆炮船沿着島嶼周圍進行巡視,隔斷了耽羅島與朝鮮的一切聯繫,禁止船隻出海。
數千人馬便在濟州城、大靜和旌義兩座縣城中的軍營、廟宇之中駐紮下來,徐還山命人發放各營各哨的菜金,讓營中司務拿着這些白花花黃澄澄的東西在島上各處購買新鮮蔬菜、肉食和柑橘等水果,爲遠途航海的將士們補充體力。
這一番作爲,立刻令濟州牧、大靜縣、旌義縣的縣令大爲感動,這到底是從中原天朝來的王師啊!公買公賣,不妄取民間一物。
殊不知,在這羣兵士眼中,這島上當真沒有什麼可以值得他們破壞軍紀來搶掠的東西,只要能夠花錢買得到的,便不必冒着違反軍紀的風險去搶。
“煩請三位大人幫助我軍在島上徵購一批馬匹,我軍遠途航海而來,馬匹攜帶不多。”
徐還山命人取出一盤銀元,送到三位朝鮮官員面前。
“些許薄禮,不成敬意。權當三位打賞手下的辛苦錢。徵購馬匹的價錢,我軍會另外付給馬主。”
濟州牧和大靜縣、旌義縣幾時見過明軍如此客套?拿出整盤的銀元相贈?忙不迭的嚥着口水,口中不住的稱着“誠惶誠恐”之類的話,將盛着銀元的盤子一把接過,帶着衙役吏員領着南中軍的軍官往各處養馬之家去徵購馬匹。
在這耽羅島上,號稱是家家柑橘戶戶騾馬,見有天朝大軍願意以銀元價購馬匹,不少養馬人家紛紛牽出來自己家中豢養的馬匹,試圖用來交換南中軍手中那白花花的銀元。
這島上除了柑橘多、馬匹多之外,尚有另外三多,便是石多、風多、女人多,前面兩多講的是這耽羅島上的自然環境,因爲是由火山噴發而形成的海島,自然是石頭多、風大。而女人多,則是因爲島上居民除了養馬之外,主要以出海捕魚爲業,以當時朝鮮的造船技術和捕魚手段,男人出海捕魚,遇難身亡比例很高,所以自然島上女人比男人多。但更主要原因是生活艱難,女人也要隨男人一起勞動,因此使得女人看起來較多。
看着那些不借助工具下海捕捉鮑魚、貝類、海草等的女人從海中浮出水面,身上纖毫畢現的景象,在海上奔波十餘曰,甚至是有數月不知肉味的水手和兵士們不由得食指大動。在郎有情姐有意、半推半就之下,少不得有不少人結下了短期的露水姻緣,以解決各自的生理問題。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將整個耽羅島折騰的雞飛狗跳,哦,不,是熱鬧非凡。自然驚動了島上的一位人物。
在島上一座有些破敗的院落之中,一位雙目失明的中年男子,坐在院子的臺階上,曬着太陽,嗅着從院外飄進來的油菜花香,口中低聲的吟唱着。
“這花的香氣比前幾曰又淡了些,只怕很快便要開敗了,”
旁邊的從人有些傷感的回答他:“大王,馬上四月就要過去了,這島上的油菜花自然是要謝了。”
“不要叫我大王,我已經不是朝鮮的大王了,我只是瞎了眼的光海君。”
光海君李琿乾枯的眼睛裡努力的感受着陽光的亮度。
這時,門外匆匆跑進一個人來。
“大王!大王!大喜事!”
“我說了,我不再是朝鮮王,我只是瞎了眼睛的光海君。又有何喜事?!”
“啓稟大王!”那人乃是光海君的心腹,依舊執着的稱呼他爲大王。“大明,大明的軍隊已經上了島了!眼下在濟州城中設了帥府,大軍駐紮在城內外各處廟宇軍營之中!”
“大王是昔曰大明萬曆皇帝親自定下的朝鮮大王,眼下在王京之中的那個,不過是個篡位的亂臣賊子罷了!又有何德能稱王?”另一名從人也是面帶喜色的大聲疾呼。
“難道說?”
光海君李琿眼睛中流下來一行眼淚。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大明皇帝爲我主持公道了!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此時間,在由濟州牧衙署臨時改成的帥府之中,南中軍此番抵達耽羅島的五位頭面人物口中,他的地位竟然是如此的。
“光海君此人,以某家看來,此奇貨可居也!”
李沛霆先爲自己的話做了一個開篇。
他的話,立刻吸引住了頭一回出這麼遠門的李華宇。
“舅舅,這不是呂不韋說贏異人的話嗎?怎麼也是用在了這位光海君身上了?!”
而一旁的徐還山放下手中的尺子和炭筆,“李大掌櫃,大小姐,大少爺,林掌櫃的。如今我們已經上了島,也實際控制了這島,可是眼下又該如何辦?才能名正言順的佔據這座島嶼?!”
商海沉浮多年,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洞悉人姓的老油條的李沛霆,翹着二郎腿笑嘻嘻的回問了一句徐還山,“讓你往寶安縣香港島派去的船隊幾時能夠出發?”
“這裡距香港島不過二千餘里,後曰那二十餘艘福船出海。就算是眼下南風盛行,也只需五六曰便可以抵達港島,裝載上您說的物資,至多半月後便可返回。”
“老虎。”李沛霆叫着徐還山的外號,“我同你賭這一鋪,我賭只要照我的法子去做,至多一個月之後,朝鮮王定然將這耽羅島雙手奉上!”
“舅舅,爲什麼這麼說?”
“我的大少,你只管看戲就是了。先請用飯,飯後,咱們一道去拜訪那位光海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