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響起的爆炸聲猶如陣陣悶雷,將黃昏的夕陽都震出了波瀾來。
城池南端靠近城牆的街市,陳霜燃陡然掀開了馬車的車簾,朝着那爆炸的方向望去。馬車的車伕、乃至走在附近的數名行人也都停了下來,查看着響聲傳來的方向,目光驚疑不定。
“是炮……”
“……又是哪裡出事了?”
上午時分候官縣的動亂功敗垂成,甚至還搭上了核心圈層的一批人手,考慮到官府必然在緊鑼密鼓地對被俘者展開拷問,陳霜燃這邊也已經迅速地做出了反應,對此時仍在城內的部分人手做了轉移調動。
然而,半天的時間過去,城內再度出現炮聲,就令得衆人下意識的一個激靈,感覺又有一批人手已經暴露。
一步錯步步錯,倘若被官府這樣子順藤摸瓜下去,這一波的損失難以預料,甚至會不會被對方連根拔起,都有些難說了。
“準備出城。”
馬車旁邊的樊重說了一句。
上午的意外出現後,他便提過立刻出城的意見,但陳霜燃膽子大,還不願意離開,此刻卻必然做好最壞的準備了。這邊話音落下,稍遠一點的吞雲也已經消失在了附近的巷道間,再現身時,已經是附近房舍的高處,他朝着動靜出現的地方遠眺,過得一陣,又有悶響陸續響起。
吞雲倒是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過得一陣,他從上方下來,目光晃動,若有所思。
“東北邊,像是懷雲坊,打得厲害……”
“懷雲坊?”陳霜燃目光疑惑,與樊重、陳鹽等人對望,“我們好像……沒有人啊……”
“懷雲坊與金銀橋近。”趕車的鄧年插了一句,“好像是那四尺與五尺的地方……”
“這麼快嗎?”陳霜燃望向陳鹽,“……鹽叔?”
陳鹽搖了搖頭:“不可能啊,還沒通知……”
衆人下午時分已然議定,要將那孫悟空行刺鐵天鷹的消息通知官府,但相對於城內衆多人手的轉移,這點事情又談不上迫切,再加上如今局勢敏感,陳鹽哪裡安排得這麼快?此時感受到那邊傳來的動靜,陳霜燃當即讓吞雲再去確認一番,心思倒是放下了一些。
“那就是鐵天鷹這邊認出他來了……”樊重道,“那小子性情乖戾,白日裡蒙個花布,以爲便掩藏了身份,可他那身形太過明顯,被揪出來,也不奇怪……”
衆人站在那兒,聽得那轟隆隆的響聲,過得一陣,卻也隱隱心驚。
“這二人在懷雲坊,似乎並無其他黨羽……”
“……轟這麼多炮,有必要嗎?”
“鐵天鷹若是重傷,朝廷能夠動用的高手不多,應該是左家做事,求的穩妥……別忘了今日上午,他們也是用的炸藥……”
“西南寧毅開的壞頭,江湖不是江湖味了……”
“若真是有心算無心,兩人該被炸死……”
“年紀都不大,學了一身武藝出來,這……唉……”
大家上午時分廝殺得厲害,也設了局恨不得將那兩隻小狗弄死,但此刻聽得遠處轟隆隆的聲響,衆人——尤其是幾名武者——竟也隱隱有些兔死狐悲起來,卻是將自己也代入了進去,左家小狗從西南學得道德敗壞、不講武德,若將來架上這些槍炮對着自己轟,自己這邊恐怕也是難以應對……
……
夕陽漫卷。
寧忌奔跑在這片火焰下的街道上。
身體當中也像是着了火,躁動的血液像是要將全身都燃燒起來,但這一刻他並未感受到這一切,眼前的街景與人影倏忽而過,人們都在看遠處的熱鬧,許多人只是在他如風暴般的席捲過去之後才發出驚呼聲,奔行至一處路口,爲了躲避路上的行人,他在下意識的倉促轉向後甚至撞斷了一顆樹木,令得漫天木葉爆散飛濺,他也未曾感覺到多少的阻滯。
腦中有無數混亂的念頭閃過。
不應該的……
左家已經答應了自己……
爲什麼要出動大炮?
爲什麼還有聲響?
左家答應了的……
是鐵天鷹?
還是吞雲?
對了,吞雲……
倘若是他殺了過來,與左家的安排起了衝突,導致朝廷用炮……
小賤狗……
那也犯不着用炮,炮打不到吞雲,只會傷及無辜……
他們不懂嗎……
也不知奔行到哪裡,遠處的炮聲漸漸停了下來,寧忌翻上附近的屋頂繼續跑,目光之中,已經能夠看清楚懷雲坊那邊的部分狀況,只見硝煙嫋嫋,確實已經有房子被炸開了……
很像是自己的那間……
他又從屋頂上奔跑下去。шшш☢ ttκa n☢ C○
到得臨近懷雲坊的街道,路途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的人是來看熱鬧的,也有的似乎是從懷雲坊跑出來的居民,寧忌聽得嗡嗡嗡的聲音亂響,他搖了搖頭,強行壓下混亂的思緒,在街上抓了兩個人詢問:“那邊怎麼了……”
對方也嚇得夠嗆,手忙腳亂間似乎在說:“呦……官府說……遭了強人了……”
“……在抓亂匪呢……”
“抓住了嗎?”寧忌問。
“好像被炮打死啦……好嚇人……”
他一路行至近處,懷雲坊的坊市口已經有官兵在封鎖街道,寧忌想要進去,但被數名官兵攔住了。
“我住這裡頭!我家在裡頭!”寧忌衝着他們喊,“我還有家裡人……”
“裡頭在抓人,你個小後生,沒聽到炮都打起來了?”官兵們勸慰,“現在都不許進,那強人可厲害得緊,你的家裡人說不定跑出來了,你周圍找找哈。” “那強人……什麼強人……”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啊,說了不許進了——”
幾個官兵手底下功夫粗陋,寧忌轉眼間已在心裡殺了他們數次,但終於還是忍了下來,他伸長脖子朝裡頭望,出事的地方隱約便是自家的小院那一圈。
強行殺進去當然是不智的,這個事情未必是小賤狗出了事,自己必須冷靜,她或許已經逃出來了,知道自己的擔心,就在周圍躲着,也或許……左家已經承諾了會幫忙,她已經被救下,現在就得找找他們到底在哪裡……
他回過頭,在周圍的店鋪、人羣中轉了轉,但哪裡都沒見到曲龍珺,也沒有見到疑似左家安排的人員,倒是他的行爲明顯不對,有數道目光先後盯上了他,這中間當然也有官府的人。
寧忌並不在乎,這個時候,誰出來他就能剁了誰。
如此找了一圈,寧忌也失去了耐心,便要找個巷子躍上屋頂突破封鎖,視野的一端,倒有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現了。
“唉,孫、孫……孫少俠……”
寧忌朝那邊望去,只見街市那邊出現的,乃是蒲信圭那邊的嘍囉孟驃,他一臉驚喜卻也帶着焦急,待寧忌過去,方纔道:“孫少俠,你……你怎麼還在這……”
“什麼還在這?我爲什麼不能在這?”
“啊?”孟驃左右顧盼幾眼,“方纔……方纔我在那邊聽說,這次朝廷出手,不就是抓捕你們……你們兩位少俠嗎?連炮都出了,打了這麼久,小的原本還以爲肯定出事了,想不到孫少俠你還毫髮無傷……呃……”
孟驃上下打量着寧忌,意識到他的衣服上並無廝殺痕跡,這才反應過來,縮了縮頭:“這麼說起來,方纔與朝廷的高手對殺的,只是龍少俠一人?龍少俠真是……令人欽佩啊……”
先前於賀章、孟驃這邊與兩人打交道,向來是武藝低些的四尺出手,那被稱爲五尺的龍傲天一貫溫和卻也倨傲,他們只從寧忌口中得知,兄長的武藝更高,若是惹得他出了手,通常便沒有活口。這樣的傳言過去還令人犯嘀咕,但今日的事情後,便真的有了佐證。
寧忌的手已經朝孟驃肩上抓了過來。
“你說什麼與朝廷對殺?你說什麼欽佩?”
巨大的痛感陡然傳來,孟驃咬緊牙關,身形都矮了一截:“這這這……方纔、方纔坊內的打鬥那般激烈,我我我……我也是擔心兩位少俠啊,孫少俠……不論龍、龍、龍大哥如何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也該先避了風頭再說啊……”
已然變得濃烈的夕陽之中,孟驃看見眼前少年的目光似乎也變作了紅色,肩上的痛感愈發加劇,骨痛欲裂,他還想說點什麼,陡然間,那隻手放開了他的肩膀,隨後天旋地轉,他整個身體被拋飛了出去。
呼的一聲,有東西橫過長街。
寧忌的身影如幻影般晃了一晃。
孟驃的身形朝遠處飛去,摔在地上滾了幾滾方纔爬起來,周圍行人奔走,傍晚的天色漸漸變得有些暗了,視野的不遠處,有士兵在高處揮動令旗,街道一端變得肅殺,那名爲孫悟空的少年站在街頭,再遠丈餘的地方,一道半身染血的身影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裡,他的手上有鐵鏈,鐵鏈的一端,是一柄八角飛錘。
孟驃隱約間能夠認出對方的身份。
——小閻王,岳雲。
而即便不明白這人的身份,孟驃也能夠知道,自己這一下,是走到不該到的高端局裡來了。
他幾乎能夠腦補出整個事態的發展。
朝廷今日圍殺龍、孫兩位少俠,甚至出動了大炮轟炸,這小閻王顯然也在圍殺的隊伍當中,他此刻殺成這樣,多半是那龍少俠的反擊所致,而眼下龍少俠生死未知,這孫悟空很明顯也已經動了真怒,這是要不死不休了。
他也未及多想,拔腿便往人羣裡跑,只希望朝廷這次將重點放在這孫少俠身上,顧不得抓自己。
大量的人羣都在朝遠處奔跑。
路邊的店鋪,推上了門板。
孟驃的身影消失在人羣。
這邊的街道上,風吹起了路上的草莖與碎紙,官兵在遠處集結,一時間沒人上前,岳雲握住了手中的八角錘。
寧忌舉起手來,用手掌拍打了自己的腦袋,一下,隨後又是一下。
岳雲露出了嗜血的笑,他緩緩的走到近處。
“果然沒錯……今日殺鐵大人的——是你。”
寧忌拍打了自己的腦袋,他偏着頭,沒有看對方。
艱難地開口。
“跟匪人在裡頭打了半天……不是這樣的,她不會武功……犯不着打,犯不着用炮……”
岳雲看着他,呵呵笑,隨後,定了一定。
“原本以爲,他的武藝很高,所以……先轟了幾輪,結果……直接轟死了。沒有意思……”岳雲靠過來,道,“但還好,又等到了你。”
寧忌血紅的眼神,空洞地轉了過來。他張了幾次嘴。
“……鐵……鐵天鷹……沒有死。”
“……誰告訴你的?”
“……”
“……”
……
從海面吹來的風,橫掃過街道。
天空之中,血色如潮汐般,變得暗紅。
有旗幟在空中揮舞。
望過來的目光熾烈。
寧忌想起曲龍珺的眼神。
霎那間,鐵鏈飛旋,八角錘呼嘯着飛向天空,隨後又被拉扯着橫掠過長街,岳雲“啊——”的一聲怒吼,內家功的催發驚起如雷霆般的聲浪,他的拳法身影皆已展開,猶如怒目的天王舒展了鎮壓一切的法相,要將雷霆般的攻勢轟向前方。
而這一刻,寧忌像是暴起的阿修羅,迎着對方的攻擊,徑直撲上,手中的雙刀如海潮般的朝岳雲的胸前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