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積雪清了又落,清雪的速度還沒有落的快。只在外面站一會兒,便成了“雪人”。
房間內爐火燒得正旺,桌上的菜餚只動了幾口。池靖卿略微思索,若要以誠感動蒼天,皇上與皇后一同祈禱自然事半功倍,且她有悲天憫人之心,他更無道理阻攔。
他道:“明日一早我們便去,道路難行,興許還要在護國寺歇息一晚。”
沈素期一點頭,忽而想起什什麼,神色略帶幾分懷念:“說起護國寺,當真跟它淵源頗深,若無大師提點,我亦不會勸誡你不動殺戮。”
當時不覺得慧生大師的話有什麼,千帆過盡再想起時,不由欽佩慧生的智慧與遠見.
“哦?”池靖卿對她先前所經歷之事頗感興趣,雖知道她在護國寺住過一段時間,卻並不清楚所發生之事的細節,“護國寺的大師給了你什麼啓發,說給朕聽聽。”
沈素期的思緒隨之飄遠,緩緩道:“那段時間只想着向池靖遠報仇,什麼多餘的心思都沒有,得知池靖遠會去護國寺上香,便在寺中埋伏,不得不說,當時多虧趙子威的幫忙,倘若沒有他幫襯着,恐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她將當時所發生之事大致講了一遍,末了才提起慧生,道:“那時慧生大師許是猜到了我要殺池靖遠,也許預料到後來發生的種種,便告誡我日後減少殺戮,要以得服人,乍開始我自然覺得慧生這話沒什麼依據,但到後來回到你身邊,得知你要起義,再想起慧生大師的話,才覺得一切皆是命中註定的。”
倘若不是慧生大師的話,池靖卿決定起義之時她不會勸他減少殺戮,那麼這一場起義還不知會連累多少無辜之人。
池靖卿脣角含着笑意仔細聽着,不由感慨:“當初的確因爲聽了你的話,纔沒有與池靖遠硬碰硬的,如此說來,明日去護國寺,朕也要見見那慧生大師是何許人也。”
沈素期優雅的喝口湯,忽而想起什麼:“對了,皇上,長時間以來,可有趙子威的消息?”自打上次在涼城因着她要留在池靖卿身邊,與趙子威分別之後,便再未見過他。
“化龍草送來時,聽聞有江湖寮的人在雪山相助,那採藥之人,便是趙子威。”池靖卿上次稍微詢問了一番,才得知到最後沈素期仍欠了趙子威的恩情。續而道,“但趙子威並沒有露面,朕也便沒有再追問下去。”
沈素期心頭詫異,一時竟不知應當說什麼。當初趙子威是因爲與她慪氣才離開,原以爲從此不會再有交集,未想到他竟是幫她去找化龍草,且從前聽南離之言,化龍草生長在極其兇險的地方,他本人沒有出面,難道……
抿了抿脣:“皇上,那江湖寮的人有沒有說趙子威的去處?”話出口才覺自己這般問有些不妥,“畢竟他幫忙尋找化龍草,我們應當謝謝他。”
怕他多想又加了一句,這種說法便合理的多,想來也不至於他多心。
池靖卿不由失笑:“他算你的救命恩人,朕謝他是應當,豈會多心。”端的是一副坦蕩蕩的模樣。
“那便問問當初送化龍草的人,趙子威有沒有讓他帶話?”沈素期道,“若能找江湖寮的人過來便再好不過,不過也要等雪停。”說着,看向窗外,那一片白茫茫之景。
池靖卿將她的話記下,道:“好,等這場雪過去。”
萬物在這場大雪之下尋求生存之路,柔軟的雪亦可殺死人,成百上千條性命死於其中。
京城某一處避難所,原木搭建的簡易棚子,棚子中或躺着或靠着的難民,臉上皆是瀕死之色。官兵從棚子中走過,將死去的人用擔架擡到棚子後方,一把火火化,生前素不相識的人,死後骨灰混雜在一起,從溫熱到冰涼,北風一吹,混雜在雪之中,吹到行人臉上,便化作死灰。
“官爺,他還沒有死,他還活着,你們不能燒死他……”棚子中一位四十出頭的婦女拉着從身邊走過的官兵,被凍的通紅髮裂的臉上掛着兩道淚痕。
官兵的擔架上擡着她將死的丈夫,全身暴露在外的皮膚紅得發紫,腳跟裂出口子,往外淌着血,閉着雙眼,似乎接受將死的命運。
鼻孔下時而冒出的白氣還可證明他還活着。但活着又有何用,官兵看也不看,聲音漸大:“沒死?一動不動的,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在這種鬼天氣裡活活受罪,還不如死了!”
“且死了就死了,死了他一個,省下來的糧食就能多救一個人,索性他着副樣子也沒辦法再救回來了。”
婦女滿臉絕望,拉着官兵衣服下襬的手臂無力的垂下來。這話又話何嘗不對呢,這樣的環境中,活着還真不如死了。
難民們對此習以爲常,官兵們每天三次的從棚子裡面走過,撿屍體,連那些半死未死的人也一把拖出去,與那些屍體一同火化。
成百上千的難民聚在一起,時而發出痛苦的**聲,那聲音不大,卻猶如遊絲般吊着,半夜時響起,能活活將人嚇死。
婦女呆愣愣的看着丈夫被當做屍體擡出去,不多時便傳來燒焦的味道,她仰頭望着灰濛濛的天際,忽然嚎啕大哭:“老天啊,你爲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看看你的子民都在過着什麼日子!”
聲音悲憤,透着無盡的蒼涼。
忽地,前方傳來躁動,順着聲音看去,但見一羣太醫府的人走進來,爲首的人攤開一聖旨,高聲道:“傳皇上之命,從今日起,開設醫館,免費爲難民治病療傷,且將天雲醫館作爲問診之處,重病之人可在醫館內的空閒房間養病!”
久旱逢甘霖,百姓死灰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龜裂,露出希望的神色。每天都有人病死,倘若有醫生可以看,必然會有人因爲得救。
“咱們……有救了?”
不知誰先發出的聲音,沙啞的像是十天半個月未進過水,又帶着難以壓抑的激動。
那人收起聖旨,朗聲篤定:“皇上待民如子,不忍大家飽受磨難,特別開恩,大家可放心就診,絕對不收任何費用。”
“天公不仁,皇上便庇佑我們百姓,皇上真是明君,是我們的大恩人,是救世主啊!”
“有地方看病我們就都能挺過去了,皇上真是皇恩浩蕩啊!”
“若能挺過這場雪災,我願意爲皇上做牛做馬,絕對沒有半句抱怨。”
宣讀聖旨的人被這話逗笑,道:“皇上不要你做牛做馬,只要大家都能好好的,大家齊心協力,共度難關!”
“對!齊心協力,共度難關!”百姓臉上終於不再是死灰,而是洋溢着希望!
御醫與醫女涌入棚子,挨個爲難民檢查身體,到了發粥之時,百姓本皆爭先恐後的往前湊,卻又不知怎的,自主的排好隊伍。
段喃今日視察民情,隨着施粥的隊伍而來,街道上難民並不多,大多都被組織起來,這是個好現象。但剛到難民營,便聞到冰冷的空氣中竟摻雜着燒焦的味道,不由詫異,問向身邊官兵首領:“燒的是什麼?”
官兵首領忙應道:“回大人,是凍死和病死的難民,實在沒有地方埋,又不方便,便就地火葬了。”
段喃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掃視,眸子比冰涼的空氣還要冷:“皆是死人嗎?”聲音亦不帶半絲感情,與當初那個騎着鮮衣怒馬的狀元郎無異。
被他這麼一問,官兵首領略微遲疑,心虛的別開臉,分明在冰天雪地之中,卻莫名出了一身冷汗:“是……都是死了的人。”
段喃眼眸微眯,卻沒有再問下去,難民多成得成了災患,即便被火葬之人中有未死的,他又能如何,處置了眼前這首領?得不償失。
剛到地方, 便見那些彷彿已經死去的難民皆活了過來,迅速將他們圍起來,官兵首領大吼着:“都排好隊,今天丞相大人監督施粥,人人都有份,大家別搶!”
段喃眉頭輕皺,那些百姓皆朝他看來,半響有人走到後面排隊,其他人才也都排好隊伍。
難民拿着碗,等待那無法填飽肚子,卻彌足珍貴的食物。
第一個接到食物的大娘往碗裡看去,頓時滿臉失落,卻又毫無怨言。剛要轉身就被人叫住,渾身一抖,碗卻拿的牢牢的,面色爲難的看着施粥的官兵:“官爺,這、這不多了……”生怕救命的粥被搶回去似的,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好像在說他們已經餓了許久。
那官兵滿臉不耐煩:“誰要你的粥了,你忘拿了東西。”說罷,掀開另一個大木桶,從裡面拿出一個白花花的饅頭,“拿着,皇上給你們加的。”
大娘愣愣的看着那饅頭,一時就竟不敢接,嘴脣發抖,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快拿着,別擋着後面的人。”官兵不耐煩的將饅頭往她手裡一塞,“下一個!”
大娘眼眶裡蓄着的淚水掉下來,打在手裡溫熱的饅頭上,挪開兩步,忽地朝皇宮的方向跪下,竭斯底裡地嘶喊:“皇上萬歲!”
大娘身後的難民看着那白花花的救命的饅頭,竟像約好了似的齊齊的朝皇宮的方向跪下,千百道聲音齊鳴:“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幕讓人見之動容,難民跪了良久,施粥的官兵臉上的不耐轉爲震驚,片刻,竟紅了眼眶,看着那些長跪不起的難民,良久移不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