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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歷程(二)

第七十章 歷程(二)

張義也不知道他這已經是第幾次被提審了,每一次提審對於他來說,就好像是在過一道鬼門關。想一想,上一次的提審應該是在半個月之前了,那一次提審之後,他被送到了重症監護室裡,足足躺了一個星期之久。審迅的過程就是用刑的過程,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的皮膚,那種浸過油的皮鞭子抽在人的身上立即就會腫起一條又深又長的血印,他的臉上還有一塊被燒紅的烙鐵烙過的傷疤,當他的皮膚結痂的時候,貼身的襯衣也被粘在了一起,脫都脫不下來。在被關押進公安局裡之後,對於張義來說,真得是體驗了《紅巖》裡渣滓洞的感覺,原來以爲隨着國民黨反動派的滅亡,那些慘無人道的酷刑也跟着隨之滅亡,哪知道這些造反派們的兇狠程度卻是更甚於那些所謂的軍統特務。其實,所謂的反動派也好,造反派也好,不都是一羣中國人嗎?就算是王朝更迭之後,他們的劣根性卻從來沒有消失過,尤其是對某些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乘亂得利的人來說,一旦得勢,便馬上顯露出一副副暴發戶一樣醜惡的嘴臉,恨不能將他們所仇恨的人一律殺盡。

雖然走進審迅室就讓張義條件反射一樣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但是他的頭腦也馬上清醒過來,他知道這些審迅者想要從他的嘴裡得到些什麼。經過了這麼多次的審訊之後,便是再笨的人也能夠猜出什麼來了,這些造反派是想從他的嘴裡套出關於熊卓然、關於原七十二軍高級指揮官們有反革命行爲的證據,他們已經羅列出來了一個所謂的熊卓然反革命集團的名單,就是要將熊卓然等人一起打倒,實際上熊卓然等人的所有罪名都已經定了性,如今只是倒推着需要他這樣的走資派們求證而已。

張義真得不知道熊卓然這是得罪了什麼人?爲什麼會有人非要將他置之於死地呢?只是如今他也是身陷囹囫,自顧不暇,又哪有心情去分析熊卓然的敵仇呢?不過,他也深知位高權重遭人妒的道理,想當初他只是當了名縣委書記,便被人無端地打擊過、報復過,而熊卓然身處在那個高位上,又是掌着實權的人物,爲人作事上又有些不講情面,自然樹敵較多,這一定是某個人爲了奪得他的權位,所以故意的陷害;想來那個要謀奪熊卓然的人定然也不是一般角色,而此時身爲市公安局長的董傑充其量也不過是別人的馬前卒、被利用的先鋒罷了!

拖着沉重的鐐銬,在叮叮噹噹銳耳的鐵鏈撞擊地面的聲音中,張義走進了這間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的審訊室,在犯人的那個座位上坐下來,已然鎮定了許多,然後便從容地擡起了頭,向對面審判他的那兩個審判官看去,其中一個是記錄員,另一個主審的人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正是他最爲痛恨的禿頭老李,這個人正是公安局刑偵科最厲害的人物,並不是說他辦案有多厲害,而是因爲他敢下重手,甚至敢把人打死,其實就是一個酷吏!

看到張義坐了也來,禿頭老李乾咳了一下,陰陽怪氣一樣地道:“張義,你想好了嗎?”

張義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一下,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嘆息:“我這條命都是你捏着的,有什麼想不想的?”

“你知道這一點就好!”禿頭老李有些得意地撓了一下他的頭,其實他的頭上已經只剩下了半圈的頭髮,也許是琢磨的事太多了,早就謝了頂。

就在這種不溫不火的對答之中,審訊正式開始了,首先的問題依然是例行性的,儘管同樣的問題已經被問過了幾遍、甚至於幾十遍,張賢的回答還是一承不變着。這個老李依然是圍繞着熊三娃與熊卓然的關係、熊三娃爲什麼會投降敵人?熊卓然的大兒子爲什麼是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團長?甚至他們還構想出來熊卓然的二兒子熊革命根本就沒有犧牲,而是與熊三娃一樣已經投向了反革命陣營,只是要張義予以肯定!在七十二軍裡,能夠與熊卓然父子四人都有交往、並且關係又都不錯的人只有張義一個,如果能夠從他的身上找到一個可以突破的口子,那麼對於這些所謂的專案組的人來講,就是一個不小的收穫。

“張義,你此時的身份,就是混入我們革命隊伍中來的特務,你大哥和二哥都是國民黨反動派,你要是老實交待的話,我們還可以本着坦白從寬的政策,給你留一條活路;否則的話,那麼擺在你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條!”禿子老李說得義正詞嚴,儼然一副握着別人生死大權的判官模樣。

“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說了,你還要我說些什麼?”張義淡淡地回覆着。

“你說的那些都是避重就虛!”禿子老李越發沒有耐性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張義望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又要遭受到皮肉之苦了,這種審訊到頭來就是這種結果。面對着火氣已然升起來的主審官,他反而顯得十分得冷靜,笑了一下,道:“那你要我說什麼?”

“你先老實交待熊三娃的情況,你又是怎麼爲他們父子跑腿的?”

“熊三娃當時是在我的團裡,但是那個時候你們的董局長也是我們團的政委,我做的什麼事都瞞不了他,我做了什麼,他最清楚不過,我和他也一直是在一起的!”張義不卑不亢地道,他把董傑拉出來,就是爲了給這個主審官出難題,他知道這個主審官不希望董傑也摻活進來的。

“張義,看來你還是沒記性,不打你你是不說實話的!”這個主審官終於又挽起了自己的袖子,喝令着,準備讓外面的守衛進來幫忙用刑。

審訊室的門開了來,但是令禿子老李沒有想到的卻是進來的並非是他要求的守衛,而是一個戴着無檐警帽的女警察。當這個女警察走進來的時候,門外的陽光射進來正刺到張義的眼睛,他不由得眯上了雙眼,但是很快他就適應了這個光線,看清了進來人的面孔,不由得呆了呆,這個女警察正是田春妮。

“田副局長,怎麼你也來了?”主審官十分詫異地問着走進來的人。

田春妮點了一下頭,對着他道:“老李,這個犯人今天就由我來審吧!”

禿子老李怔了怔,卻又馬上如同得到了一個赦令一樣,巴不得早早地離開,一邊收拾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筆記本,一邊還假裝客氣地道:“呵呵,田副局長,這事還要你親自來過問,呵呵,讓我們這些下屬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田春妮對着笑了笑,道:“你也別想得太多,老董要不是太忙,他就會自己親自來了!”

“局長真得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呀!”禿子老李也不管這句話說得對不對,橫肉的臉上堆出了一堆的笑容來,拍着馬屁地道,已然夾着他的筆記本已然走到了門口,在離開的時候,還不忘記惡狠狠地回頭瞪了張義一眼。他的確是對這個老兵無可奈何了,他把他能用上的酷刑都用上了,卻還是無法翹開張義的嘴,他也知道這個張義是一個身經百戰、死過幾回的老兵,他總不能把這個人弄死吧?而上面卻又急着要那些口供,這些天當他面對着張義的這些卷宗之時,都不由自主地感到頭痛。

田春妮看到禿子老李已經出去了,又轉身對着旁邊的紀錄員道:“小江,你也出去一下,我單獨跟他談一談!”

紀錄員答應着,也跟着離開了這間審訊室,走的時候,非常懂事的把門也帶上了。

審訊室裡只剩下了張義和田春妮,張義望着田春妮緩緩地坐到了剛纔禿子老李所坐的那個位置上,一雙憂鬱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避,卻又轉念一想,此時的田春妮已然非彼時的田春妮了,他又有什麼好怕?好躲的呢?想到這裡的時候,他反而迎着田春妮的目光回視着她。

靜默,有的時候也是一種力量,而這種力量卻令所有的尷尬都化爲了烏有。

望着張義臉上的還未痊癒的傷疤,田春妮覺得十分得痛,她忍不住地道:“張義,你受苦了!”

張義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她第一句話竟然會是這樣的問候,但是此時一想到她是董傑的妻子之時,卻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厭惡來,他冷笑了一聲,答着:“還好,我的這條命現在還在!”

看着張義懷着一種怨恨的表情,田春妮馬上就猜到了他的所想,她的眼睛已然紅了起來,抿了一下嘴脣,遲疑了一下,還是辯解地道:“張義,你不要誤會,我跟他不一樣,我也不同意他這樣做,但是……”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卻又嘎然停住了,顯然有着許多的難言之隱。

“但是,你還是跟着他助紂爲虐了!”張義冷冷地道。

聽到這一句話,田春妮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悄然地流出了眼角來。她默默地擦去臉上的淚水,擡起了頭,發出了一聲苦笑來,對着張義道:“如今就隨你怎麼認爲吧!今天我能來這裡見你,其實也是他的主意,他說只要你能夠揭發出熊卓然的反革命本質,哪怕只是聽說的事也行,那麼他就有辦法讓你出來,而且還會念在老搭檔一場的份上,給你重新落實工作!”

“那我要好好謝謝他了!”張義嘲諷地道:“當年認識了他這麼一位好搭檔,如今還這般得照顧我!”

田春妮明知道張義說得是反話,她還是咬了咬脣,問道:“張義,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張義哼了一聲,十分鄭重地告訴着她:“春妮,你也認識我這麼久了,應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張義如何也是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漢子,你回去告訴他,這種誣陷別人,靠着踩着戰友的頭顱往上爬的事情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就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田春妮點了點頭,顯然張義的這個回答已然是在她的預料之中了。她想了一下,還是告訴着他:“也許你還不知道,熊軍長已經死了!”

“什麼?”張義不由得一愣。

“熊卓然已經死了!”田春妮告訴着他:“他是自己跳的樓,屬於自殺!”

張義呆若木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田春妮又接着道:“其實現在你不管是說還是不說,都是一個樣子的。熊軍長已經被定性是畏罪自殺了,也有人揭發了他很多的事,就連王大虎王師長和錢雄風錢師長都對他進行了揭發,宋明亮因爲是同案犯,又故意隱藏罪證,最後被執行了槍絕;張義,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張義愣了愣,分明聽得出來田春妮是在幫他,是想要爲他開脫,但是想一想熊卓然在他們一家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他們的幫助,雖然熊卓然已經死了,但是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他卻是如何也作不出來的。當下,他擡起頭直視着田春妮的臉,毫不猶豫地搖着頭,一字一板地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作人的原則,我作人的原則就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昧良心的事我是堅決不做的!哪怕是要我去死!”

田春妮呆了呆,這麼多年以來,隨着環境的改變,許多的人都發生了改變,但是張義還是始終如一地堅守着他的情操,一如從前的樣子,令她除了愛慕與敬佩之外,還有一種更多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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