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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章 摸哨(三)

第四五章 摸哨(三)

幾天之後,對岸的喇叭裡終於傳出了許福根的消息,他被那邊的人當成一個投誠的勇士,對着金門這邊盡情地宣傳着;也是通過這個廣播,所有的人都知道許福根沒有死,跑回大陸之後,終於全家團圓了,而且大陸的政府還給了他不少的獎勵,他的聲音也在廣播裡出現,雖然略有些沙啞,但是還是可以讓人聽得出來,他興奮的心情。

許福根配合對岸對這邊的宣傳,着實令金門守軍的官兵們心緒不寧了幾日,當兵的有人想要效仿,當官的又擔心士兵逃跑,所以這些日子裡,各部隊的心戰工作尤其得多,政戰處經常性地組織人員學習,也經常性地找人過來宣講,如臨大敵了一般。便是各團、營、連也加強了自身的警戒,許多營連直接規定到了晚上宵禁,沒有連長、甚至營長的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離開營地,以此來杜絕有人準備開溜的想法。

許福根事件,最終還是形成了一個書面報告,這個報告是由五十一團二營的孟營長親自寫成的,張賢也看到了,在這份報告上,他將許福根被救走的原因,還是歸給了那天過來摸哨的解放軍的水鬼。他這樣的歸結,倒也省卻了許多人的麻煩,他自己省事了,別人也跟着省事了。

對於這件事的處理,司令部專門爲此下達了一個要嚴肅處理的命令,本來是要撤除許福根所在的那個連的連長、排長和班長的職務,但在張賢的努力之下,最終這些人只是作了降薪處理,而他們的營長、副營長以及負責政治工作的輔導員也受到了株連,被罰了三個月的薪餉。

不管怎麼說來,陳大興還是保住了他排長的職位,這也就意味着他還有能夠提升的機會。但是,這件事情雖然說就此告一段落了,張賢的心裡面還是很不踏實,他相信放走許福根的一定另有其人,這個人也許就是掩藏在他們中間的某個潛伏者,而且他可以肯定,這個人一定就在五十一團的第二營裡。對於這種判斷,張賢不敢過於聲張,他不想把這件剛剛平復的事件再一次擴大化,那樣的話對於大家而言,都沒有好處,尤其是對於陳大興,畢竟他也曾動過要私放許福根的心思,他要查的話,也只能暗中進行着。

很偶然的一次,張賢去軍醫部拿藥,便遇到了程醫生,馬上想起來那天一早熊三娃就是從這位程醫生的口裡聽到許福根被放跑的消息,這位程醫生就是最早趕去搶救那兩個在禁閉室外面被打昏的守衛的人。張賢便跟他聊了起來,專門問了一下那天早上的情況。

“你是幾點鐘被叫過去的?”張賢問着他。

程醫生答着:“天剛剛亮吧!估計五點多鐘的樣子。”

“你到了那裡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情況呢?”張賢又問着他。

程醫生想了一下,搖着頭,道:“那天我值班,正在打盹,忽然電話就響了,我連忙揹着藥箱趕過去,就看到那兩個守衛坐在地上,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醒了,就是渾身沒力;其中一個人的頭部被打出了血,好在流的血不多,我也只是給他包紮了一下,作了一些檢查,並沒有大礙。至於他們是怎麼被打的,我就不知道了。”

張賢點了點頭,他也問過了那兩位已然恢復健康的守衛,這兩個守衛當時並沒有站在一處,一個站在門口,一個出去抽菸。那個站在門口的守衛先被打倒,出去抽菸的人回來後又被打倒,這兩個人都沒有看清楚打他們的人是誰,只是其中一個守衛回憶着說他朦朧中看到的是一個穿着與他們一樣軍服的人。張賢也知道,對岸的解放軍偵察兵跑上島的時候,也會僞裝地穿着國軍的軍裝,這一點與那一夜被摸哨的士兵回憶一樣。所以,那兩個被打昏的守衛,實際上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誰給你打的電話?”張賢問道。

“可能是他們的陳副營長吧!”程醫生猜測地道。

“陳飛?”

“是!”程醫生道:“當時我也沒有注意聽,他只說二營禁閉室有傷員,要我馬上過去,然後就把電話掛了。我趕到那裡的時候,就看到陳副營長在那裡扶着傷員。”

“只在陳飛,沒有別人嗎?”張賢又不由得問道。

“沒有!”程醫生答着:“因爲還沒有到起牀的時間,沒有誰會起這麼早!”

“陳飛怎麼起了這麼早?”張賢有些不解。

程醫生道:“我也隨口問了他,他說他向來起得就很早,在四處轉轉的時候,發現了這裡的情況!”

驀地,張賢便有了一種不安的預感,只有他知道陳飛的底細,莫不是他纔是暗藏在這裡的間諜?想到這裡的時候,他不由得渾身一片地透涼,依稀記起了出事的頭一天,他跟孟營長和陳飛說過許福根的命運,那個時候的陳飛明顯得有些異樣。

張賢拿完了藥,便飛快地轉回了自己的辦公室,直接打通了五十一團的電話,要陳飛馬上過來一趟。

一個小時之後,陳飛便出現在了張賢的辦公室裡,他不明白張賢有什麼事那麼急切切地把他叫過來,所以一看到張賢,臉上便帶出了笑容來。

“參座,你找我?”他問道。

張賢點了一下頭。

“有什麼事嗎?”

張賢沒有馬上回答,他想了一下,對着他提議着道:“我們到外面走走,邊走邊談!”畢竟辦公室裡時不時的總會有人進出,人多眼雜,他不想把他們的話讓別有用心的人聽去了。

看到張賢已經走到了前面,出了門口,陳飛連忙跟了上來。

此時,從辦公室裡出來,沒走多遠,便來到了太武山麓,這座小山實際上並不高,海拔不過兩百多米,但是卻是整個金門島上最高的地方,金門司令部在這裡設了一個觀察哨,也就是了望點,所以這座山也成了軍事禁地,閒雜人等是不讓過來的。

一邊走着,張賢一邊隨口跟陳飛拉着家常,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走到了半山一處小亭上,四下裡沒有別人,卻可以遠遠地看到山頂上幾個哨兵在來回得逡巡着。

張賢在亭子中停下來,坐到了木板釘成的長凳上,並且示意着陳飛也坐了下來,然後告訴着他道:“你的軍銜晉升已經批覆下來了,如今你不再是上尉,而是少校了!”

陳飛愣了一下,馬上欣喜了起來,連連向張賢道着謝:“參座,太謝謝你了,我知道這一定是你幫助的結果!”

張賢卻擺了擺手,道:“你別這麼說,我沒有幫什麼,主要還是看的你的表現!呵呵,如果你的表現不行的話,我想,即使我說再多的好話,也是沒有用的!”

“是!是!是!”陳飛連聲答着。

“我知道你的底,所以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夠重新開始,既然世事弄人,你當了國軍,那麼就不能夠三心二意,這一點我也跟你強調過幾次了!”張賢把話題一轉,面色嚴肅起來,鄭重其事地對着陳飛道。

陳飛越發得迷糊起來,剛纔還聽着張賢向他通報好消息,轉眼之間聽着他的話意,卻又變了一個味道,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張賢的眼睛,怯怯地問道:“參座,我哪裡做得不對了嗎?”

張賢沒有馬上答話,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視着他,就好象要看透他的心。

陳飛更加不知所措了,覺得自己的手和腳都沒有地方能放,他尷尬地笑了笑,還是追問着:“參座,我真得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張賢這才放緩了聲音,直截了當地訊問着他:“你老實跟我說,許福根是不是你偷偷放走的?”

陳飛渾身不由得一顫,連忙搖着頭,同時反問着道:“他不是對岸解放軍的水鬼救走的嗎?”

張賢有些失望地看着他,搖了搖頭,不快地道:“陳飛,孟營長的那份報告我也看過了,那份報告雖然明義上是他寫的,但是我知道他的水平如何,他其實就是一個大老粗,那些文字措辭他是不可能寫得出來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們營裡,也只有你才能寫得出來那樣的文章。”

陳飛的臉一紅,只得點了點頭,承認道:“那份報告是我替孟營長寫的,但是裡面的內容都是我們認可的。”

“你把這件事推給對岸的水鬼,也只能騙一騙上頭,卻騙不了我!”張賢悠悠地道:“這世上的事,向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的!你以爲作得神不知鬼不覺?但是還是會有人看到!”

陳飛低下了頭,沉思了半晌,然後又擡起頭來,問着張賢:“是不是陳大興?他跟你說的?”

張賢沒有回答,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就這麼直視着他的眼睛。

好象是作了半天的思想鬥爭,陳飛終於是長長地嘆了一聲,對着張賢道:“好吧,看來,你真得就是雷霆說的那樣,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當初作你的敵人我就吃了你不少的虧,如今想跟你做朋友,什麼事還是瞞不住你。”

“你如果真得想跟我作朋友,就不應該瞞我什麼!”張賢糾正着他的話。

陳飛點了點頭,想了一下,對着如實地道:“許福根是我放走的!我剛剛把他放走,就看到陳大興來了,我知道,要是我不放走許福根,他也會放!我跟他撞了一個對臉,我連忙躲了起來,還以爲他沒有看到我呢!呵呵,看來,我還是被他看到了!”

張賢沒有馬上回答,心裡面卻異常得麻亂,他對陳飛是恩威並施,連哄帶騙,幾句話就把他的真情套了出來,但是此時他卻沒有一點的得意之色,有的反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楚之感,他不知道他真的得知了這個真情之後,應該如何來處理了。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這樣做?”張賢問着他。

陳飛慘淡地一笑,卻反問着張賢:“參座,你不覺得我們這些當兵的人都太可憐了嗎?”

張賢不由得一愣。

只聽着陳飛接着道:“我一直覺得我自己命運太差,所以纔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呵呵,那個時候看到許福根的時候,還沒有逃走就被抓了回來,當知道他會被槍斃的時候,我這心裡頭便說不出來的難受,他的命運看來比我還要不如!有的時候,人真得很矛盾,你既想爲自己,又想着爲別人。那天晚上我一直就睡不着,我想到了很多的事情,一想到他那張年青得稚氣未脫的面孔,我的心就在顫抖。後來還是決定作一作好事,佛祖不是也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既然他留下來肯定是死路一條,那麼還不如把他放了,也許還能給他一條活路!所以我最後就這麼決定了!”他說着,自嘲一樣地笑了笑,又道:“我真得沒有想到,那天晚上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我打暈了禁閉室的兩個守衛,然後打開了門,只是告訴許福根快跑,就連忙躲開,我不想讓他認出我!呵呵,並不是我有多麼高尚,做好事不留名,而是擔心他又被抓回來,到時連累了我!人的黴運總有個頭,這一回那小子這一次真得逃跑成功了!”他說完,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天空,站起身來伸了伸自己的胳膊,反而覺得踏實了不少,再一次面對着張賢,對着他笑道:“好了,我把我作的事統統告訴了你,要怎麼辦就隨你吧,就算是到死了,我也無怨無悔!”

面對着一臉坦然的陳飛,這一回反倒是令張賢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他想了一下,又問道:“你跟那些解放軍真得沒有聯繫?”

“沒有!”陳飛一口否定着:“我怎麼能夠聯繫上他們呢?那天晚上純粹就是一種巧合!”

張賢有些將信將疑。

陳飛看出了張賢態度,笑道:“我做的事,我已經全部都說了;單憑着這件事,我想我都會完蛋,也不在乎再增加什麼罪名!不是我做的事,你要硬安在我的頭上,我也沒有辦法!”

張賢沉默了,他想了一想,半天之後還是忍不住地問了一句:“陳飛,你爲什麼到最後沒有替自己多想一想?而是想着別人呢?”

陳飛慘然地一笑,對着張賢道:“知道嗎?參座,其實我早就死過幾次了!我想到許福根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當年救過我的一個兵。他最早也是國軍裡的,還是整編七十四軍的,後來當了俘虜,成了一名解放戰士,他叫魏楞子!”

猛地,張賢的心頭忽得一顫,這個名字太久遠了,但是卻永遠也無法忘記。

“那個小子一直就沒有真心地想要投降過,在一次那些俘虜兵反水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地救了我,而他卻被我們的人打死了!”陳飛說到這裡的時候,已然有些哽咽了起來,他的眼睛有些潮溼,他把頭從張賢的目光之下移開,轉而直視着遠處巡邏的哨兵,稍作平息,又接着道:“他臨死的時候我問他爲什麼要救我,他卻說,我是好人,好人不應該死!”

張賢低下了頭,他的心亂成了一團。

“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陳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的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來,轉而對着張賢:“我們當兵的人,有的時候真得是身不由己,要怪吧,也只能怪自己生在這種亂世不好,趕上了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爭鬥,要不然,大家同爲中國人,有什麼不好商量的,非要打個你死我活!趕盡殺絕呢?”

這個問題,張賢也不止一次地自問過,至今也無法解答。

“參座,能不能讓我先給我老婆寫封信,再跟你去安全科?”陳飛懇求着問道。

張賢愣了愣,忽然就有了自己的決定,他站起來走出了亭子,卻又在路邊上停下,轉身對着陳飛發出最後的警告:“陳飛,不要再讓我逮住你第二件事!”他說着,再不多言,快步向山下走去。

陳飛站在當地愣了半晌,驀地,臉上露出了會意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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