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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軍殤(三)

第三十章 軍殤(三)

武小陽被帶走了,但是從他那一直回望的眼神裡,就連王金娜都可以看出來,他是有着無限的流連,彷彿還有什麼事情要說而說不出口來,他被帶到門口的時候,還是王大虎喚了他一聲:“小武!”

武小陽馬上回過了頭來,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師長,也許是在啓盼着什麼似的一樣,睜大了眼睛望着他。

顯然,王大虎也是感到了武小陽的欲言又止,故而叫住了他,問道:“你還有什麼事嗎?”

武小陽看了看身邊的洪政委一眼,此時他身在教導團中,這位洪政委如今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有些話他肯定是不願意當着這位領導講出口來的,所以他有些猶豫,不過馬上又想到也許以後再沒有機會見到軍長和師長了,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問道:“師長,我還能夠回到部隊嗎?”

對於這個問題,熊卓然和王大虎都無法回答,他們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顯得有些無奈,這個問題其實也無需回答的。王大虎知道真話傷人,他略爲思忖了一下,還是對着他道:“小武,你還是安心地先在這裡學習吧,等學習結束之後,我們再說!”

武小陽點了點頭,雖然有些失望,但是卻也料得到師長會這麼說,他轉過身,再沒有回頭,走了出去。

接待室裡只剩下三個人面面相覷着,每個人都懷着自己的心事,一時之間好象空氣被凝固了一樣。

第二個帶進來的就是張青,這也是一位老戰士,是當初七十二軍在湘西剿匪的時候加入進來的,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湘西人。從他一入伍開始,便是跟在於得水的那個排裡,進步得很快,當於得水成了警衛營的營長之後,他也理所當然地榮升爲了一個排長,算是二一五師警衛營裡的骨幹分子。

當看到是軍長和師長親自過來的時候,張青就好象馬上明白了什麼似的,已然有些坐立不安了起來。

“張青,我們這次過來,是想向你瞭解一下關於你們警衛營華川湖阻擊戰的具體情況!”王大虎開門見山地便向他表明了他們的來意。

很明顯,張青已經對於這個問題有所準備,他強自地使自己鎮定了下來,呆了有一分多鐘的樣子,然後點了點頭。

“張青,你先說說從悲回嶺突圍之後,於營長帶着你們打阻擊戰的整個過程吧!”王大虎提示着他。

張青沉默了半晌,就像是剛纔武小陽所表現出來的一樣,也在努力地組織起自己的思緒來,然後才緩緩的開了口。他的口才沒有武小陽那般得出衆,說起話來也沒有那麼多花稍的形容詞,最常用的也只是“特別、十分”等口頭語,不過,大家都聽得非常明白。

張青的敘述雖然與武小陽的不同,但是也基本上與那些沒被俘、先期撤下來的部分傷員吻合,只是說到後面戰鬥激烈的時候,他的整個人都顯得異常得激動,彷彿又是處在了那個地獄一般的環境裡。

“我們一直都在盼着天黑,可是這老天就是不黑!”張青痛聲地道:“陣地上,我們的子彈打光了,但是敵人的炮火還是那麼猛,陣地上到處都是同志們的屍體,還有很多的殘肢斷臂,許多傷員開始的時候還在呻吟,到後來也都聽不到了,那是因爲他們有的人已經不救而亡,還有的是因爲敵人的炮火把我們的耳朵震得聽不見了……”說到慘烈之處,他又不由得痛不欲聲起來,竟然“哇哇”地哭了起來。

便是這樣,談話時停時續,張青所說的內容也變成了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片段,不過,無論是王大虎,還是熊卓然和王金娜,都分明聽得出來他一直想要向他們說明的是營長於得水的如何英勇,如何出色,說到最後,張青不無痛心地悲泣着:“如果於營長還在,我們一定也作不了俘虜,我們一定可以勝利完成任務追上大部隊!”

“這麼說,你們警衛營的全體被俘,是在於營長犧牲之後了?”王大虎明知故問着。

張青點了點頭,卻又馬上搖了搖頭,糾正着他的話:“不!於營長那個時候是受了重傷,他還有一口氣在,但是人卻是昏迷不醒!”

聽到這個消息,王金娜驀然間渾身一震,她連忙打斷了張青的話,問道:“這麼說,那個時候於得水還沒有犧牲?”

“沒有!”張青十分肯定地回答着。

“他是怎麼受得傷?”終於,半天未吭一聲的熊卓然問了出來。

於是,張青就將荊揚如何去炸敵人的坦克而犧牲,以及彭青松如何爲了復仇而不顧一切,最後於營長又是爲了救下彭青松,如何被敵人的炮彈的碎片擊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那些畫面就好象是剛剛消失一樣,已然十分深刻地印在他的腦海裡,這一生只怕也無法抹掉了。

聽完了張青的講述,王金娜的眼睛裡已然滿含着了淚水,她已經無心再去做記錄,只剩下了無聲的涰泣。

對於王金娜的反常表現,熊卓然與王大虎都沒有覺察出來,他們還以爲這是一個女人在聽完了烈士的英雄事蹟之後被感動的必然表現,其實就他們自己來講,也被張青的敘述所感動着,張青和武小陽的敘述裡,不僅僅只有於得水一位英雄,還有荊揚、竇副營長等許許多多的戰鬥英雄,他們的事蹟如果講出來,並不比董存瑞、黃繼光遜色半分,如果警衛營真得是打到了最後一個人,全部壯烈犧牲,那麼這就是一個絕對值得他們去爭取、值得他們七十二軍在志願軍裡樹立典型、樹立先進的事例。雖然他們也被張青的講述深深地打動着,也在爲於得水的英雄事蹟深深地感動着,但是一想到警衛營最終的結局,卻又不得不無奈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再說一說警衛營是如何不作抵抗,就像敵人投降的吧?”終於,王大虎還是問出了這個他久久不願意問出口來的問題。

一聽到這個問題,張青剛纔還異樣激動的心情一下子便平寂了下來,馬上顯得十分不安起來,他囁嚅了半天,才緩緩地道:“其實……其實這都是王鵬連長的主意!”

“王鵬?”王大虎和熊卓然馬上想到了警衛營第一連的連長,便是王金娜也記起了這個曾經與張賢同出在國軍第十一師的連長。

“對,就是他!”張青點着頭,同時告訴着他們:“於營長在事先就指定了我們警衛營的接班人,如果他犧牲了,就由王鵬負責指揮!如果王鵬也犧牲了,就由熊三娃連長負責指揮;如果熊連長也犧牲了,就由賀強副連長負責指揮,然後依此類推!”

王大虎和熊卓然同時點了點頭,於得水的這種安排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沒有問題;看來,問題是出在王鵬的身上。

“是王鵬決定你們投降的嗎?”王大虎追問着。

“是!”張青肯定地道。

熊卓然在邊上經不住地插嘴問道:“就憑着王鵬一個人的決定,你們那麼多人都會服從?爲什麼沒有人反對呢?”

張青轉頭看了熊卓然一眼,有些遲疑,猶豫了片刻,還是如實地道:“其實也不是王鵬一個人的決定,他是在和熊三娃商量後,兩個人一起作出來的決定!要說這主意嘛,還是……”他說到這裡,便沒有再往下說,他也知道熊三娃正是熊軍長的兒子,剛纔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王鵬的身上,沒有說出熊三娃來,就是顧及於此。

熊卓然的臉色變得鐵青,他自然明白張青未說出口來的下句是什麼,不用想,肯定這主意也少不了熊三娃,如今他只能是一言不發了起來。

王大虎也沒有追問,他也是一個能看人臉色的人。

張青卻自己轉過了彎來,接着道:“其實熊連長也是在爲於營長考慮,衛生員已經說了幾次,如果於營長不馬上救治的話,一定會死的;我們大家都不希望於營長犧牲,敵人在陣地的下面有醫療隊,他們可以救治於營長!我想,也許王連長和熊連長也是因爲考慮的這個吧?”

“難道你們警衛營裡,就沒有人反對嗎?”王大虎不由得又問了一句,對於他來說,就算是兩個連長私自作主,投降敵人,盡然沒有人反對,就能夠拉着整個營投降過去,這就說明他們師平日裡對戰士們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得不好,或者說根本就是沒有。

“不!有人反對!”張青回答着。

王大虎只覺得自己的心裡頭好象終於有些踏實了起來一樣,連忙問道:“是誰?”

“是賀強!”張青答着:“賀副連長反對,但是他無法說服別人,他說他寧死不當俘虜,所以最後,他就拔搶自殺了!”

“那麼你呢?”王大虎的一雙目光如電一樣直視着張青的臉。

張青馬上變得侷促不安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答着:“我……我當時本來不想附和王鵬的,但是……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而且……而且營裡面活下來的人,大多數人都同意放下武器,舉手投降,所以當時我……我就隨了大溜……”

接待室裡,一片得寧靜,也許大家都在思考着張青的這段話,對於當時在場的所有警衛營的官兵們來說,竟然絕大多數的人都同意投降,這已然超過了他這個師長所能承受得了的神經,他當然非常清楚,對於一個整營投降的師來說,就是永遠也無法抹去的恥辱,而這個恥辱不僅僅是跟着這個師,更會讓人一想到這個恥辱時,就想到了他這個師長的身上來,這也將成爲他這一生裡的恥辱!

但是,王金娜卻是異常得平靜,作爲一個普通人來講,選擇生存自然是第一要緊的事,士兵也是人,並非是不食嗟來之食的聖人。在她看來,熊卓然也好,王大虎也好,顯然他們的要求太高了,也許處在當時環境之下的是他們,他們能夠做得到以死相拼;但是,又怎麼可能因此而要求別人也要放棄自己的生命,去選擇死呢?當然,王金娜也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是與熊卓然和王大虎這些軍人幹部們的想法不同的,而且還是格格不入,如今她也學會了沉默,正象是劉興華教她的一樣,看不慣的事情就閉上自己的嘴,不要去看。只是,王金娜還關心着於得水的下落,雖然在這個時候,王大虎已經不願意再提問什麼了,她還是忍不住地問道:“張青,你們被俘後,於營長被敵人救活了嗎?”

張青愣了愣,轉頭望着他,然後默默地搖了搖頭,告訴着他:“我們大家都關心這個問題,所以在被關到戰俘營裡之後,一直要求知道我們營長的下落,但是他們最終還是給了一個答覆,告訴我們,於營長救治不及身亡了,爲此,我們所有的人都痛哭了一場!”

這一次,對於這個回答,王金娜沒有再傷心,她又注意到了處細節,那就是關於於得水的死,還是道聽途說,並沒有人真正地看到、見到,她還是存着一種希望。她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又問着他:“對了,熊三娃和王鵬呢?”

“他們也在俘虜營裡!”張青告訴着她,然後又象是想到了什麼,對着她道:“不過後來我被轉到了其他的營地裡,在我轉走之前,熊連長就已經不在那個營地裡了,我曾經問過王鵬,他告訴我說熊連長被人接走了!”

“熊三娃被人接走了?”王大虎和熊卓然同時一愣,王大虎轉頭看了熊卓然一眼,連忙問道:“你知道他是被誰接走的嗎?”

張青道:“我問過王鵬,他告訴我說,接走他的人就是當初勸降我們的人,當初是熊連長作代表去直接跟那個勸降我們的人進行的談判,聽王鵬說那個人熊連長早就認識的,是國民黨反動派那邊派過來的一個特務!”

“哦?”王金娜的心裡不由得一動,連忙問道:“你知道那個特務叫什麼嗎?”

張青努力地回憶着,想了半天才道:“好象是姓韓,叫韓什麼的兩個字的名字,這麼久了,我都忘記了!”

“韓奇?”王金娜衝口而出。

張青愣了一下,馬上點起了頭來:“對!就是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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