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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章 歸塵(一)

第四六章 歸塵(一)

老山羊的死,令張賢馬上又如臨深淵一樣地警惕了起來,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又想起了於長樂與呂奎安對自己的警告,兩個人都將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看成了洪水猛獸,對於這種似乎是烏托邦一樣的信仰嗤之以鼻,可是偏偏就是這種看似不着邊際的主義,竟然能夠在三四年如此短的時間內迅猛發展,最終打敗以民主、民生和民權爲奮鬥理想、並且統治中國許多時日的國民黨,這難道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只是想起老山羊的結果,張賢只能倒吸了一口冷氣,對於這種天意,卻是不得不重新採取自保的僞裝。

張義告訴張賢,他已經和劉興華聯絡過了,只說他想要親自面見他一次,實際上也就是爲張賢來搭橋。只是因爲劉興華要事纏身,此時又指揮着七十二軍進攻貴州,的確是不容分身的,不過劉軍長已經發也了話來,說是準備在貴陽等待張義和他的新編營到來。實際上劉興華也就是在說,當張義他們到達貴陽的時候,就是可以見面的時候了。

聽着張義的轉告,張賢沒有一絲的喜悅,反而搖了搖頭,十分冷靜地告訴着自己的這個弟弟:“算了,張義,我不想去見劉軍長,我還是在你的手下當一個兵的好!”

“怎麼?你反悔了?”張義馬上緊張了起來。

張賢點了點頭,如實地道:“是反悔了!”他說着,嘆了一口氣,道:“還算是好,幸虧這張紙還沒有被捅破,如果真得是被捅破了,只怕到頭來大家都爲難,不僅是你,還是你的劉軍長!”

張義愣了愣,緊鎖着自己的眉頭,只有看到他的這個表情的時候,張賢才覺得他也自己好象,他知道他的這句話張義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理解得了的,可是他也並不想跟他明言,再一次搖了搖頭,卻是問着他道:“張義,你知道蘇聯的肅反運動嗎?”

張義點了一下頭。

張賢卻是一聲苦笑,告訴着他:“當然,你聽到的肯定是這場運動怎麼怎麼好的報道,但是我聽到的卻是相反,我有一個同學就接觸過那些被肅反的對象,他們逃亡到了上海,他們告訴我那個同學,許多人其實只是說了幾句話就被當成反革命處死,審都未審;這裡面不明不白死的人成千上萬,多如牛毛。斯大林就是一個屠夫,是比蔣介石還要壞的獨裁者……”

“大哥!”不等張賢說完,張義已然打斷了他的話:“你這種話怎麼可以說出口來呢?那都是反動派的一派胡言!斯大林同志那是蘇聯偉大的領袖,是我們中國人的朋友!”

張賢卻是蔑視的一笑,道:“朋友!他是個屁!”

張義的臉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再一次警告着他:“這種話如果傳到別人的耳朵裡去,那麼你肯定會被當成反革命分子!”

“我知道!”張賢非常清楚地點了點頭,但是又充滿了信心地道:“正因爲我知道這一點,所以這話我也只跟你的面前說一說,再也不會跟別來人說!說到蘇聯,其實我就是想要提醒你,在蘇聯所發生的事,很有可能會發生在我們中國!”

張義抿着嘴脣,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他不相信自己大哥的斷言,但是卻又感覺到這種預測很大的可能會馬上到來。

“呵呵,肅反!整風!不過是殺人、整人!”張賢如此武斷的下着結論,同時又十分清晰着告訴着自己的這個弟弟:“不管我是不是自首,其結果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會被當成反革命分子!都是死路一條,那麼與其如此,我還不如一裝到底,這樣或許還有一個僥倖的機會!”

“大哥!”張義已經到了懇求的地步:“你跟老山羊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張賢反問着他:“他只不過是當了幾年國民黨兵,怨只能怨他不該打死個紅軍團長!呵呵,我比他的官大多了,手上沾的血也比他多的多!除此之外,我跟他又有什麼區別呢?”

張義無言以對,他並不是一個人雲亦云的人,並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他也繼承了張家兄弟共同的一個特性,那就是聰明!說到聰明,可能在有些人的眼睛裡看來,卻是一種狡猾與奸詐。

見到自己的弟弟不再答話,好象是在猶豫什麼,張賢有些後悔,覺得不應該跟他來說這些話來,畢竟此時的張義已經非彼時的三弟,是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

“我並不是怕死!”張賢繼續地道:“只是我並不想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尤其是,死後還要任人毀謗!”他的腦海裡印着老山羊死去的時候,瞪大雙眼,死不瞑目的表情。

張義還是一言不發,彷彿是在思索着什麼,或者還在回味着自己大哥剛纔所說的話。

“你要是覺得對不起你的黨性,對不起你的組織,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大義滅親的去跟宋明亮舉報我!”直到最後,張賢試探着張義的底線,其實也是在逼迫他做出明確的選擇。

是堅持黨性?還是要保持人性呢?是大義滅親?還是顧念兄弟之情呢?也許這個選擇的確是太難了,張義也無法一時就作出準確的回答來,他習慣性的咬了咬脣,轉身離去。

望着張義遠去的背影,張賢知道,也許在將來許多的時候裡,這些選擇可能都會無時無刻地折磨着這個弟弟。

※※※

張義的第一營在辰州休整了一個星期,終於出發了,同着陳大興的汽車連,運載着從常德那邊轉運過來的一大批物資轉往貴州。

西去的第一戰就是麻陽,這個縣也是湘貴邊境一個古老的行政區域,張賢記起自己的結義大哥張慕禮的老家就是這個縣的,張慕禮的遺孀葉大姐帶着兩個孩子就住在城南的蘭花村。當汽車隊與第一營在麻陽留駐的時候,張賢專門帶着陳大興和熊三娃去看望了一趟葉大姐。葉大姐並沒有改嫁,帶着兩個兒子過着艱辛而平靜的生活,她一眼就認出了陳大興與熊三娃來,卻對張賢有些陌生,畢竟此時張賢的面貌改變得太多了。張賢也只是說自己是當初張慕禮的兄弟,只是偶然路過,纔會過來探望她們。這讓葉大姐一家都感動異常,專們從別人家裡借來兩斤肉和一斤酒,把家裡的一隻大公雞殺了來款待遠方而來的客人。這讓三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同時也十分得辛酸,尷尬的是因爲他們的到來,而使葉大姐揹負了酒肉之債;辛酸的卻是想到張慕禮當年也算是一條好漢,是一個抗日的英雄,沒有想到在他死後他的家屬生活得如此困難。但是當看到張慕禮的兩個正當少年的兒子時,大家又都感到有一些欣慰,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等到這些少年們長大成人,或許就不用他們再來爲國家衝鋒陷陣,捐軀疆場了。

葉大姐特地地問起了張賢來,她還記得張賢是張慕禮的結義兄弟。三個人都面面相覷着,陳大興告訴着她,張賢已經在淮海的戰場上陣亡了,而他們也都是在這場大的戰役裡被俘虜而成爲的解放軍。聽着他們的經歷,葉大姐目瞪口呆,就像是聽着故事一樣的噓唏不已,也許在她看來,如果她家的張慕禮還活着,也不外乎是這兩種的結局,要麼被擊斃,要麼被俘虜。

自始自終,葉大姐都沒有問起另一個她最關心的問題,但是張賢卻還牢記在心,那就是在當年葉大姐帶着兩個孩子離開武漢的時候,曾向張賢提出了一個十分難辦到的懇求,那就是要求張賢替張慕禮報仇,當時,張賢想也未想的便答應了下來。如今黃新遠也已經殞亡在了淮海的戰場之上,不知道爲什麼,張賢對於黃新遠的恨也遠沒有原來那麼得深刻,或者這就是一了百了的結果,人死了,那麼一切的恩與怨也就隨之而去。

直到走的時候,熊三娃纔有意無意地告訴着葉大姐,殺死張慕禮的兇手黃新遠也在淮海大戰中,被張賢擊斃了。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葉大姐竟然無比得平靜,遠沒有當年她想要用黃新遠的命來換自己丈夫命的那種強烈的表現,反而是耐人尋味的告訴着三個即將遠行的客人:“一切都已經過去,塵歸塵,土歸土,就讓逝者安寧,讓生者解脫吧!”

聽着葉大姐的話,張賢不由得一怔,忽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人不過如匆匆忙忙的一個過客,從哪裡來,還是要回哪裡去,真得沒有必要把仇恨、把煩惱全部帶在身上,不如隨遇而安,不如天馬行空。

回到麻陽後,部隊又開始了長途的行軍,向着貴州方向快速地行進着,前線的戰果象是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飛來,全是一條條的捷報,七十二軍從玉屏進入貴州,沿着古老的湘黔間的驛道迅速地插入雲貴高原的腹地,只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便已經打到了貴陽,又從這裡兵分兩路,一路北上,由遵義方向進逼重慶,一路繼續西進安順、水城一帶,準備奪取昭通,圍攻昆明。

這一路來的好消息讓所有的官兵們興奮異常,此時大家看來,奪取大西南,解放全中國,不過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可是,張賢卻遠沒有大家那樣得高興,他還在爲自己的出路而愁眉不展,隨着汽車的巔簸,他的腦子卻是沒有一時一刻的停歇。國民政府、蔣家王朝已然是大廈將傾,天下已然換了顏色,說是塵歸塵,土歸土,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可是直到如今,張賢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來自哪裡?又要去往何方呢?

來自哪裡,去往何方?卻原來也是如此難回答的問題,便是哲學家、科學家也答不上來,張賢又怎麼可能搞得清楚呢?有的時候,人就是這樣,越是簡單的問題,就越是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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