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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章 行刑(三)

第二一章 行刑(三)

張賢真要感謝自己的妻子,娜娜是國內最出色的外科醫生,這就是他最大的幸福。當張賢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娜娜時,王金娜先是怔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是一個十分了解張賢的人,雖然爲這種冒險的舉動感到擔憂,但是也知道,如果張賢真得必須手刃馬文龍的話,那麼在張賢的這一輩子,都將會揹負着一種不義的愧疚,那又是一種更加殘忍的精神枷鎖,倒還不如讓他放手去做,便是失敗了,也算是盡過力,問心無愧了。

在王金娜的指導之下,張賢對人的身體結構重新學習了一遍,尤其是對心臟的組成部分,十分仔細地研究了一遍,那是人體中最爲致命的一處要害,也是最爲神秘的組織之一,同時,這也是讓人最搞不懂的地方。

但是,張賢也非常清楚,這個計劃真要付諸實施,卻又並非單靠自己就可以辦得到的。

張賢從來也沒有象如今這樣,覺得時間是這麼得短暫,此刻他就是在和時間賽跑,在和生命賽跑。

首先,張賢找到張義,向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這令張義大驚失色,爲這種危險而感到害怕,卻不是因爲自己的大哥,卻是因爲他的馬大哥。張賢以令人毫無懷疑餘地的口氣告訴他:“如今要想救你的馬大哥,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橫豎馬文龍也是一個死,如果我不幸失手,那也只能怪他的命運不濟,你就這樣去跟馮玉蘭去說吧,也讓她有一個準備!”

張義知道自己的大哥是在幫自己,此時根本就是孤注一擲,他十分感動,當下點着頭,告訴他:“好,大哥,我一切聽你的吩咐!”

張賢點了點頭,又交待了一些事情的要領,這才讓他出門而去。

在張義一離開,張賢也出了門,他過了漢江,來到了漢陽劉之傑的住所。這位劉老先生很是奇怪着這個張少將怎麼這麼晚了還來拜訪,馬上將他請了進來。

一進屋,張賢便表情嚴肅地對他道:“劉世伯,我有要事要跟你說。”

這位劉老先生倒也明白,摒退了僕人,帶着他來到了自己的臥室內,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次來我是爲了你的兒子!”張賢也來不及向他解釋,開門見山地向他說着:“馬文龍已經被捕了!你知道嗎?”

劉之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顯然他是從報紙上看到了。

“如今,馬文龍已經被押在了保密局的監獄裡,明天中午就要行刑了!”

劉之傑整個身體都顫抖了起來,張賢生怕他會支持不住,連忙搬了個椅子讓他坐下來,同時遞給了他一杯水。老人喝了這杯水之後,面色才緩和了下來,但是聲音裡已經有些沙啞了:“這是真的嗎?”其實,他在知道兒子被捕的消息之後,就明白會是這樣的結果了,但是剛剛從張賢的口中聽來,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張賢點了點頭。

一滴淚水從老人的蒼桑的臉上滾過,卻是欲說無語。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張賢告訴他:“如果你再不去看他,再不去認他,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

劉之傑愣愣地望着張賢,已然失去了主張。

“劉伯,你聽我的,今天夜裡就去找韓奇,或許會有轉機的!”張賢告訴他。

劉之傑不相信地望着張賢,他是一個十分精明的資本家,不然也不會當上武漢工商會長。此時的馬文龍根本就是與黨國爲敵的共黨分子,便是韓奇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敢私放馬文龍的。

張賢笑了一下,對着他解釋着:“劉伯,我知道韓奇和你大兒子是過命的交情,他還欠過你兒子一條命,我讓你去找韓奇,並不是讓他放了馬文龍,他也沒有這個膽子。你先拿他的條子去見一見你的兒子,這個我相信他一定會應允的。按照慣例,凡是造反作亂的匪首被搶斃之後,都是要暴屍三日,掛起來示衆的。我想只要你懇求一下他,讓你能夠從容地替你兒子收屍,不要示衆了,無論如何,韓奇也會賣給你這個面子的。”

劉之傑點着頭,如今他能替兒子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張賢又向他交待了一些事,在走之時又不忘記對他道:“另外,在韓奇面前,你千萬別提到我的名字!”

劉之傑答應着,在這個時候,他已經失去了主張。

張賢又從兜裡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他,同時告訴他:“你去見馬文龍的時候,把這張紙條悄悄交給他,讓他看完了就吃到肚子裡去!”

劉之傑怔了怔,不明白張賢這又是做得什麼。

張賢對着他笑了一下,解釋着:“如果你一切按照我的交待去做了,或許我會有辦法保住你這個唯一的兒子!”

劉之傑有些不相信,但也知道,就是不信也要這麼做了。

從劉之傑那裡出來,張賢又去找了一趟熊三娃,直到半夜纔回到家。

※※※

第二天,是一個雨過天晴的一天,因爲頭一天剛剛下過雨,所以空氣顯得格外清新,也沒有那麼悶熱了。

早上剛剛吃過飯,就有一隊憲兵過來接着張賢去保密局,走的時候,張賢和王金娜道了聲別,其實兩個人的心裡都在想着同一件事,王金娜更是提心吊膽,而田秀秀卻還矇在鼓裡,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有什麼好擔心的。

韓奇和呂奎安早早地就候在了辦公室裡,同時他們的身邊還有一個行營總部派下來了的監斬官,顯然大家都對處決馬文龍很是重視,生怕會出個什麼意外。

當看到張賢一身戎裝地走了進來,三個人都起身相迎,這個監斬官姓李,是一箇中校副官,張賢原來也認識的,只是沒有交情而已。這個李副官也覺得讓一個少將來執行槍決的任務,很是不協調,但也知道這就是一種考驗,所以在張賢的面前顯得有些尷尬,扯東扯西的說了些不着邊的話,其實不過是爲了掩示自己不安的心。

張賢客氣地和這位李副官應答着,旁邊的韓奇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彷彿是有什麼心事一般,緊鎖着眉頭,一臉的愁容。

呂奎安問着張賢:“老鄉呀,你想好沒有?是要自己來打這一槍呢?還是讓別人替你來呢?”

張賢看了他一眼,問道:“呂隊長,你說有人能替嗎?”

呂奎安笑道:“你要是覺得不好下手,我就替你當這個劊子手好了,到時你請我吃頓飯就行了。呵呵,人是你抓的,就已經說明你和馬文龍之間根本是路歸路,橋歸橋的,我就不知道上頭的人都怎麼想的,腦子都進了水了吧?”他說着,有意無意地瞟了眼身邊的這個李副官。

李副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當然明白這個呂奎安是在說自己,只是他也是一個受命的人,而並非那個主事的。

張賢看了出來,搖了搖頭,勸道:“老呂呀,你不要這麼說,上頭怎麼想,自然有他的道理,不是我們這些人來亂猜的。李副官也是受命而來,你不要指桑罵槐的。呵呵,我們大家只要遵命執行也就是了!”

這個李副官點了點頭,已經對張賢有了不少的好感。

張賢又接着道:“至於替不替的,我看還是算了,我自己來吧!我也是從戰場上衝殺過來的,槍斃個人又不是什麼難事,還要人來替,傳將出去,知道的人不說什麼,那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張賢徒有虛名呢!再說,我跟馬文龍到底相識一場,怎麼着,我也應該讓他走的時候少受些痛苦,一槍就讓他斃命;換了別人,要是一槍打不死,再打上他兩槍、三槍的,那反而讓他多受罪了!”

“好吧,既然你這麼一說,那還是你自己來的好!”呂奎安點着頭,同時又問道:“張賢呀,你說的一槍斃命,一般你是指打哪呢?”

“當然是頭了!”張賢告訴他。

韓奇驀然怔了一下,馬上接口道:“馬文龍怎麼來說也算是一個人物,今天早上我過去看他,問他最後有什麼要求沒有,他說有一個,只是希望槍決他的時候,不要打他的頭,因爲他也見過那些被槍打中頭的人,都是面目全非的,到時只怕別人都認不出來他了。我覺得這個要求未嘗不可,於是就答應了他。”

李副官和呂奎安都點着頭,李副官道:“象他這樣的人選擇一個死法也是可以的。”

“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只好打他的心口了!”張賢苦笑着道,同時又有些無奈:“只是這樣的話,卻沒有打頭斷氣得快!”

“呵呵,都知道你是神槍手,只要你出手,定然是一打一個準的!”呂奎安卻顯得比張賢還要自信。

張賢白了他一眼,悠悠地道:“這裡我先說明一下,要我當劊子手,我只開一槍,我保證能夠將其擊斃。若是當真得走了火,沒有打死他,那就是說明這是天意,我便不管了,你們愛誰去補一槍就去補那一槍!”

李副官卻也在恭維着:“槍王的槍法自然沒得說了,你不行,還有誰行呢?”

張賢輕輕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

槍斃人也是要有一系列司法程序的,包括提取犯人,驗明正身,審覈罪責,執行處決,屍體檢驗、家屬歸結等等。有的人槍斃完了後,還要掛屍示衆或者砍頭示衆的。象馬文龍這樣的要犯,如果是在抗戰前肯定也要示衆,而抗戰後,由於民衆的覺悟,再加個西方人所宣講的人道主義精神的存在,示衆一事倒是少了許多。行刑完畢之後,屍體一般都是由家屬隨之領取走,只有那些沒有人認領的屍體,纔會被棄之於野,過些時日便也草草下葬了事。

張賢並沒有去參加驗明正身的工作,他不想在舉槍前再一次面對馬文龍那雙睿智的眼睛,在這雙眼睛面前,他總覺得自己被看透了。

所以,當張賢舉着槍走進刑場的時候,看到的馬文龍是站在一棵高大的泡桐樹下,用黑布矇住了雙眼,雙手還戴着手銬,腳鐐已經被取了下來。他彷彿沒有感覺,儘管眼睛看不到對面的槍手,顯然已經知道那就是張賢,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他的嘴脣微微向上翹了一下,那是一個視死如歸,會意的笑容,卻已然令張賢冷汗直冒。

這個刑場並不是公開的,因爲此時的國共兩黨雖然事實上已經在交戰之中了,但是那一張《停戰協定》的紙還沒有全然撕爛,爲了消除不利的影響,所以這一次對馬文龍執行的是秘密處決,旁邊只站着兩個排的士兵護衛着這個刑場,外面還有兩個連的警戒,而這還是在保密局的地界內。

呂奎安舉着一個照相機,這個過程必須是要有記錄的,因爲不可能放記者進來,所以在這個時候,這個呂隊長倒是成了個業餘的攝影。

韓奇和李副官站在張賢的身後五十米外的邊沿,兩個人一個倒揹着手,一個雙手交叉在腹前,已經收起了裝出來的笑臉,都一臉得嚴肅,靜默地看着刑中間慢慢舉起槍來的張賢。

張賢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了步槍,從自己的腰間取出了那把跟隨已久的勃朗寧手槍,五十米的距離,用手槍應該是恰到好處,肯定不會穿透身體。

張賢的心狂跳着,他用目光測量着馬文龍的全身,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最後集聚到了他胸前的一個點上,應該就是那裡了,他舉着手槍,對準了那個點,槍口稍稍向上偏一下,子彈走的是弧線,要想打中目標,直直瞄準那個點定然是打不中的,還要根據自己的經驗,以及現場的風向、風力來判定角度。可是,這一槍太重要了,有可能結束一個人的生命,也有可能救活一個人的生命。馬文龍的微笑還沒有停,他彷彿在回憶着什麼,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東西。張賢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鄂中的小李村,他和馬文龍兩個人加上張義,狙殺了日本鬼子一箇中隊的往事,那個時候的馬文龍也是受傷初愈,卻原來也有如此神準的槍法,每當他們打死一個鬼子的時候,他們都會互相伸出大拇指以示祝賀,那一次他們玩得就是心跳,卻也取得了豐碩的戰果。想到這裡,他的手忽然抖了起來,心跳得更加厲害了。

場中,所有的人都在注視着張賢,便是邊上站崗的士兵們也都引頸而觀,屏住了呼吸,整個刑場上只聽到風吹着泡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張賢!你開槍呀!”馬文龍大聲喊了起來,他顯然也等得不耐煩了。

豆大的淚珠從張賢的臉上滴落到了地上,馬上便浸入了土地中。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發子彈消滅一個敵人……”馬文龍忽然唱了起來,那低沉的嗓音和優美的旋律馬上傳入了張賢的耳際。張賢的心一動,原來剛纔馬文龍也在回憶着和他狙殺一百八十五個鬼子的事,難怪他的臉上會露出如此誘人的微笑。

這個時候,張賢頭腦忽然就清靈了起來,微顫的手臂停止了抖動,外面的響動聲就彷彿是突然些消失了一樣,在他面前已經成了一個靜寂的世界,他驀然的扣動了扳機,子彈飛出去的時候,他的腦中是一片的空白……

“砰”的一聲,沒有人看到子彈,卻見到馬文龍的胸口濺出血來,他的歌聲也嘎然而止,整個人向後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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