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  > 

第四四章 無衣(二)

第四四章 無衣(二)

十二月二日深夜,指揮部之危雖暫時解除,但是整個局勢的發展已經到了無可支持的地步,整個防禦陣地已經被敵人壓縮到了很狹小的範圍裡,各團僅有戰鬥人員七到八個班,全師官兵除傷員外,此時能夠掌控的只有三百二十一個人,步槍也只有四十多條,如果第二天敵人再一次發動拂曉攻勢的話,又怎麼能夠應付呢?

羅達知道,五十七師的最後時刻已經來到了。他思前想後,忐忑不安,只覺得身上的擔子重有千金。也就在這個時候,同是七十四軍的第五十一師敢死隊的一名便衣,從沅江偷渡過來,正好迎救了那名被松下靖次郎抓獲的第三師的聯絡員趙副官,兩個人闖進城來,直入羅達的指揮所裡,向他報告了城外的情況。五十一師仍在常德經西百餘里外的長嶺崗,被日軍阻滯無法靠近常德,王輝軍長因爲擔心城中的情況,所以纔派了這一隊人鑽隙進城,二十多人有十九個戰死沙場,只剩下了這個聯絡員。而隔江的南面的德山方向,此時的槍聲也由激烈漸趨寂靜。據第三師的趙副官介紹,當初第三師第七團推進到了沅江南岸,向常德方向打了三枚信號彈,但是城裡並沒有反應,第七團原本準備渡江進城,又擔心常德已入敵手,所以猶豫其間,吹了幾次聯絡號,也沒有響應,這纔派他過江進城探個究竟,哪知一上岸就被鬼子捉住了。當時他們就有約定,在被鬼子抓住之前,這個趙副官向對岸打了一發信號彈,這是通知河對岸的第七團常德已經失守,不必要渡江了。

聽完這兩個聯絡員的話,羅達暗暗叫苦,西面的援軍已經遠水解不了近渴,根本指望不上。而南面第十軍的援軍只怕此時也已經陷入了敵人的包圍之中。對岸的信號彈和聯絡號,五十七師守南門的士兵都已經看到聽到,只是因爲師裡那個時候早就沒有了信號彈,而司號手也全部犧牲,只得找到一支沅江引航用的紅燈來回應,可能因爲那燈光過於暗淡,所以第三師的援軍並沒有看到。聽趙副官說,他從南岸過來的時候,敵人已經三面對第三師合圍了,而此時南面的槍聲停止,無外乎兩種結果,其一是第三師被敵殲滅了,不能再派人過江。其二是第三師已經突圍,轉向了其它的方向去了,遠離了常德。

羅達將這兩名聯絡官安排下去休息,此時的他已經有些絕望了,援軍根本不會再來,五十七師只能等着覆滅。

羅達正在左思右想之際,張賢帶着魏楞子闖進了指揮部,卻是向他報告着一個很壞的消息:“師長,有一股敵人由余家牌坊躥出來,切斷了我們與中山西路的聯繫,正向老鴉池到雙忠巷一線陣地進攻。此時一七一團殘部傷亡甚重,能戰鬥的人只有七十多人,武器彈藥奇缺,難以抗拒。”

羅達擡起了頭,一雙眼睛已經紅紅地滿是淚水。張賢愣了一下,不由得問道:“師座,您這是怎麼了?”

羅過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強忍着無限的悲痛,卻問着他:“張賢,那邊你怎麼安排的?”

張賢道:“秦團長犧牲了,我代行一七一團職責,我已經調司馬雲的三十多個人去雙忠巷助陣,將那股鬼子擋在了那邊。如今黑燈下火的,敵人也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他們衝鋒了幾次,都被我們的機槍打下去了,就沒敢再行進攻,我只怕這樣我們撐不到天亮。”

羅達點了點頭,卻意味深長地道:“如果我們的援軍到不了,張賢,我希望你能夠帶着我們的弟兄突圍出城!”

張賢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師長,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問道:“難道我們的援軍到不了了嗎?”

羅達長嘆了一聲,道:“便是能到,此時此刻,又能有什麼用呢?”說着,轉身走向報務員那裡。

張賢緊跟在他的身後,只聽到羅達命令着報務員給遠在恩施的長官部發出了最後的一封電報:“彈盡,人亡,城已破,友軍觀望不前。刻大街小巷混戰成一團。職率副師長參謀長死守中央銀行,我軍高呼七十四軍萬歲,蔣委員長萬歲,中華民國萬歲。職羅達謹叩。”

這已然是一封訣別信了!在這封電報中,留下了羅達無限的情與無限的恨!

遠在恩施的孫長官與郭參謀長收到了這封電報,已然是悲不欲聲,熱淚盈眶,這一刻,整個長官部裡一片肅然。

孫仲再一次電令解圍各軍,一定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衝進常德。但是,這個時候,爲時已經太晚了。

※※※

羅師長口述完了電報,轉身走出了門去,望着已被烽火遮掩得失去了璀璨的夜空,這一夜異常黑暗,那黯淡的星光此時就如同他的心境一樣,昏沉而冰冷。他默默地舉起了自己的佩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這把勃朗寧手槍也跟了他有十年,如今他就想着用這把自己心愛的手槍,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實現當初向上峰立下的不成功便成仁的誓言,在他看來,明天常德的失守已經在所難免了!

“師長!”張賢嚇了一跳,他一直緊跟在羅達的身後,見狀一把抱住了他,順手奪過了他的手槍。

聞聲趕過來的還有陳副師長和參謀長,大家這才知道剛纔那一刻,羅達是準備自裁了。

“師長,你這是怎麼了?”大家的眼淚都流了下來,張賢這樣痛心地問着。

這時,羅達已經聲淚俱下,他無話可說,只有一聲嘆息。

“師長,這還沒有到最後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失敗呀?您怎麼可以輕身呢?”張賢正色地對他道。

羅達轉過頭來,望着他,看着這個曾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此時也是滿身的傷痕,腿上纏着崩帶,手中也裹着血跡斑斑的紗布,蓬頭垢面,早已不似記憶裡那樣的英俊武威了。

“是呀!”旁邊的陳副師長也這樣勸道:“我們還可以突圍!”

羅達看了看身邊的這幾個人,卻搖了搖頭,黯然地道:“我也想過突圍,可是這樣便是將常德城拱手讓給了敵人,若真是這種結果,那又何必當初呢?”

張賢知道,他所指的是那夜松下靖次郎入城的事,鬼子當時已經讓開了一條活路,如果那個時候離開常德,那麼,此時的五十七師,絕對不會象現在這般損失慘重,也不會象如今這樣只剩下了三百號人!

陳副師長卻道:“師座,我們已經做得很好了,當初孫長官是讓我們拖住敵人十天,可是從十八日到現在,都已經過去了十五天了。再說,孫長官原訂的是二十六日我們的援軍就可以開進常德,可是如今已經是十二月二日了,我們的援兵還沒有來,便是我們突圍出去,上峰又能說些什麼呢?”

陳副師長所言,正中了師部裡所有的人心思,羅達在這一刻也動了心,但他還是有一些擔心,道:“我們可以突圍出去,可是當初我是在孫長官那裡立過的軍令狀,常德城人,我羅達人在!常德城無,我羅達人無!而且委座還專門發來電令要我死守常德的,如今就這麼放棄,委座定然不會放過我!”

副師長與參謀長等人都無言以對,是呀,對於上面高高在上的人來說,好大喜功是慣例,又哪裡管得底下人的死活,萬骨皆枯也不過是爲了贏得一將的功名。

張賢笑了笑,在這個時候,他還可以笑得出來,這也就是他與衆不同之處。他看了看衆人,又看了看羅師長,這才道:“師長,如今這種局面,您比我們都清楚得很,就算是我們寧死不退,又能如何?最遲明日就可見分曉,其結果不外乎我們被敵人殲滅掉。我們不突圍,也就只能是爲了死而死,其意義頂多也就成全了您一世的英名。可是如今,我們可以走得了的弟兄還有三百多呀!師座,人之死到此時,已經不難了,難得卻是您的選擇。您是願意犧牲掉您個人的榮譽,爲我們五十七師留下這麼一點精血,爲以後的重建努力呢?還是讓我們這個虎賁之師全軍覆沒呢?”

這番話要是從別人的口中講出來,羅達肯定會大發雷霆,可是這是從張賢的口中講出來的,這個團長是他最親信的部下,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五十七師裡其他人在一起的時間。張賢的話雖然刺耳,但是卻很有道理。

“你也勸我突圍?”羅達平靜了下來,這樣又問了張賢一句。

張賢點了點頭,又道:“師座,我們突圍也可以找一個說詞,如今沅江南岸雖然槍聲已歇,但是那裡應該還有我們的援軍,而沅江南北兩岸原來俱是我師的陣地,我們過江去不過是迎接友軍,並非離開陣地,只有早一天迎來友軍,纔可能早一日將敵驅走。”

大家都連連點頭,陳副師長又補充道:“如今我們在城破、兵少、彈槍都奇缺,而援軍又無望的危急處境下,不突圍必定是坐以待斃的。”

羅達思忖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

十二月三日凌晨一點鐘,羅達召集師部副師長、參謀長、參謀主任以及團長張賢、蘇正濤等人共商突圍之事,大家一致認爲,此時必須當機立斷,及早突圍,一等到天亮,日軍再發動攻勢,將城外西南通向江邊唯一通道堵死,再要突圍也無濟於事了。

於是,羅達當即宣佈突圍,命令副師長和一七零團團長蘇正濤率一部先偷渡沅江,再繞道返回江北,到河洑鎮附近迎接西面來的援軍;而自己帶着張賢等人渡河後,向德山一帶鑽隙前進,往迎第十軍的友軍。

這時候,張賢卻提出了另一個主張:“師座,我想我還是留下來吧!”

大家都爲之一怔,羅達不解地問:“你是什麼意思呢?”

張賢笑了笑,道:“南城外是松下靖次郎的聯隊把守着,他不可能讓我們輕易過江的,必須要有掩護,大家纔可能平安過江,我想,還是我留下來掩護大家吧!”

羅達怔了怔,張賢說得確實不錯,三百號人雖說不多,但是偷渡過江肯定會驚動一直在江邊警戒的鬼子松下聯隊,如果沒有人掩護,這些人要想安全過江,根本不可能。

“還是我留下來吧!”蘇正濤這樣道。

“還是我留下來吧!”張賢道:“我比不了你們,我腿上的傷還沒有好,走不了遠路,只怕會連累大家,還不如就留在城裡,組織抵抗,等着你們帶着援軍過來解圍。”

“組織抵抗?”蘇正濤道:“哪還有人呀?”

張賢一笑,道:“如今我們掌握的人數只有三百,其實城中許多的地方還有我們的兄弟,他們被敵人打散,躲在廢墟之下。再說,我們的許多傷員也無法離開,如果沒有人組織,他們只能成爲鬼子的俘虜。”

羅達點了點頭,想了一下,道:“好吧,就由你留下來掩護。這樣吧,司馬雲那裡還有五十多人,我把他們留下來,由你指揮,你儘量周旋,如果有機會,能突圍還是突圍!”

“是!”張賢答應着。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