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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

第十八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

這一年我在網上花了太多時間,一方面做網店客服,另一方面在文學論壇讀帖、回帖。我覺得自己和現實生活有些脫節了。我想多親近自然,或者說我想多遠離社會。

我在家裡待了接近兩年,似乎又有點兒想到外面走動了,加上這時寫作也遇到了瓶頸。雖然我和父母住在一起開銷很小,但畢竟在不斷買書,手上的錢已花了一半。我覺得自己的狀態還是不能工作:我怯於和生人面對面地打交道。正好這時有個舊同事,他是之前我參與制作的那本動漫資訊雜誌的另一個美編。他待人很隨和,可以隨便開玩笑,我們的關係很好。後來他也選擇了做生意,而且做得比我好。他在廣州上下九的一個商場裡,從最初的一家店,開到了這時的六家店。我們重新聯繫上,約出來敘舊,愉快地聊了一整天。他告訴我,實體店已經越來越難做,將來的趨勢是往線上轉移。我們這次見面是在2011年中,他當時剛租了一個六百平方米的倉庫,打算認真地經營網店,同時逐步關掉實體店。他知道我在南寧做過女裝,又聽說我這會兒沒有工作,就勸我也開個網店。我當然租不起大倉庫,他建議我在批發市場旁邊租個房子,然後挑一些款式放到網店上,但不要囤貨,賣出一件纔去批發市場拿一件,這樣的話不需要多少本錢就能把生意做起來。我聽從了他的建議,完全按照他說的去做了——這是我的第十二份工作。

我的網店生意不太好,但因爲成本實在很低,所以還能維持收支平衡。我仍在繼續讀書和寫作,所以對於網店,並沒有百分百地投入。我以爲自己能兼顧兩件事,實際上兩邊都沒有做好。當年的淘寶遠不如後來競爭激烈,很多網商在幾年後回憶說,那幾年是做淘寶的黃金時期,隨便搞搞都能賺到錢——可我就是隨便搞搞的,卻並沒有賺到錢,可見我有多麼不擅長賺錢。另一方面,雖然我多數時候只是躲在出租屋裡,但畢竟還要出來拿貨和發貨,所以每天要和批發商、快遞員打交道。我和他們的交往也堪稱災難。因爲我的補貨量不大,每次在每個攤就拿幾件,所以總感覺擡不起頭,有時不敢直視攤主的目光。實際上這根本沒什麼,每次只拿幾件的人多了去了,但我就是克服不了自卑和畏葸的心理。而且我不是完全沒有囤貨。出於面子,一些賣得比較好的款式我會多拿一些,減少去補貨的次數,避免見到攤主時尷尬。

我希望自己像透明的一樣,沒有絲毫存在感,不被所有人留意。可是事與願違,大概我確實和其他來拿貨的人有很大不同。有個攤主大概對我印象很深,因爲我禮貌文靜,來時問好,走時謝謝,從不多廢話,也不提要求。我長期和她拿一款T恤,因爲批發幾乎都不講價,所以我從不跟她談價錢。有一天我去補貨,她主動提醒我,這款T恤降了2塊。我突然反應過來,之前幾次我去補貨時,她已經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顯然這款T恤早已降價,但是我不問的話,她又覺得主動告訴我會很奇怪——既然我對老價錢滿意,她何必放棄到手的利潤呢?我回想當年開女裝店時,雖然我一直在南寧,從沒親自拿過貨,但每款衣服的進貨價是知道的。有些衣服在剛上市時價格較高,但隨着商家擴大生產,成本會逐漸降下來,加上有其他商家抄款,所以調價的情況是常有的。一般有采購經驗的人,每次補貨都要和攤主確認價格。而我因爲本身就不想和人說話,加上覺得自己補貨量小,心裡不好意思,又缺乏採購經驗,所以在和她拿了第一次貨後,就再沒問過她價格了。瞬間想明白這些事後,我覺得很羞愧,甚至無地自容。在那次之後,我再沒和她交易過。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羞於再被她看見。

我和快遞員之間也有一些故事。當時在“四通一達”裡,業務最好的是圓通,其次是中通,最差的是匯通(現已改名爲百世)。我因爲發貨量不大,所以選擇了匯通,一般匯通對小客戶的收費會更低。來收件的快遞員很年輕,十八九歲。我覺得和他打交道很難。他不像個業務員,完全還是個孩子。和他約定時間沒有用,因爲他不太守時。問他幾點有空他也從來都回答不上。而且他從不上樓收件,而是提前給我打電話,讓我到樓下等,有時要等很久。以上這些我其實完全能體諒,也沒有責怪過他。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有時他會到晚上才告訴我,因爲太忙不能來收件了。這害我有些貨要推遲一天發。在當年,很多用戶對網購還沒有習以爲常,一些新用戶特別容易緊張,付款後幾個小時就來催發貨。於是我每晚守着快遞小哥的電話,怕忙別的事情錯過了,又不敢打過去催;如果他遲遲不來,我就會越來越焦慮——這使得後來我開始胃痛了。有一天那個小哥請假,另一個年長的快遞員代替他來收件。這個快遞員沒讓我到樓下等,而是上到我屋裡來收。我給他運費的時候,他皺着皺眉頭問我:“你一直是給他這麼多嗎?”那個小哥一直跟我收每件8塊。我回答說是的。年長的快遞員罵了句:“操,這小子!”我立即明白了,他跟我要了8塊,但交給站點的不是8塊。這時我和他合作都半年多了,假如我早點和他老闆溝通,或者多和他砍砍價,都不至於多付那麼多運費。我很懊惱,覺得自己無能,被一個小孩子耍着玩。我不想再見他了,第二天開始我改發中通。那個匯通站點的老闆,也就是承包商——我沒見過她——還給我打過電話。她沒問我爲什麼不找他們發貨了,因爲她心裡清楚,她只是委婉地打聽中通給我什麼價格。中通的價格也是8塊,但我沒有告訴她。

而在寫作方面,這時的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之前寫的那些現實題材小說老土、過時。我好像進入了“嬗變期”,羞於讀自己早前寫出的所有小說。在文學論壇上的交流也促進了我的這種自卑感,儘管從交流中我也得到過不少有益的啓發。我前面兩年喜歡的那些作家,這時也已經不怎麼喜歡了。他們的小說我曾反覆研讀,有些篇目可能都讀過十遍以上,確實也該讀膩了。我開始向“現代主義”進軍——其實這是一種審美上的功利思想,但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隨後,我把模仿的對象從塞林格調整爲卡夫卡。我還在回帖中表示:我不再喜歡卡佛了,因爲他太受歡迎、太好懂,他的寫法如今已被總結出套路。我還有另一個模仿對象:詹姆斯·喬伊斯。但僅限於他的《都柏林人》,當時我還沒讀過《尤利西斯》。可是好像沒人看出我在模仿他,所以我沒針對他說過什麼。

漸漸地,我察覺自己有時對別人隱隱懷有惡意。比如說,當時我曾擔任論壇的客席版主,用戶發到小說版的每篇作品我都要讀,並且要儘量回帖。而在回帖時,我對一些其實我不懂欣賞的作品發表過很多不恰當的點評,且大多是偏向否定的。當時我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可能挾帶了惡意。我認爲自己在堅持一種誠實的評論風格,也就是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而且這個論壇的言論風格一直是尖銳、直率和不講情面的;相比於評論的適度與否,大家可能更反感油滑、抱團和互相吹捧的混圈子習氣。爲此我肯定挫傷過一些人,因爲我沒有在自己能力不及處閉上嘴。實際上我表現出的攻擊性,是我在寫作上的自卑感導致的心理防禦。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感到非常沮喪。我對自己、對寫作都產生了懷疑。我想脫離互聯網一陣子。這一年我在網上花了太多時間,一方面做網店客服,另一方面在文學論壇讀帖、回帖。我覺得自己和現實生活有些脫節了。我想多親近自然,或者說我想多遠離社會。這些是我隨後遷往雲南的一方面原因。

另一方面原因是,我賬面上的錢幾乎一直沒有增長。也就是說,開網店的收入,剛好和房租伙食的支出相當。而我在房租和伙食方面是非常節儉的。我這次做網店大約做了一年多,其間還搬過一次家,因爲我換了個批發市場。我越來越無心經營,尤其是越來越不想和批發商、快遞員、房東打交道。我的寫作也陷入僵局:我想推翻自己之前的寫作,可是卡夫卡不是那麼好模仿的,何況我還是半心半意地在寫。終於有一天,我覺得這麼過下去不行:我的生意沒做好,日子過得很拮据,在網上對人也不友善;我的精神狀態不健康,心態已經開始有些扭曲。由此我想到,是時候換一個環境了。我指的不是從城市的這邊搬到那邊,而是搬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這時,我和一個當年在北京的朋友恢復了聯繫。他這時在畫童書插圖,屬於自由職業者,無論搬到哪兒都行。我們經過商量,最後選擇了雲南。當時有另一個朋友向我們推薦了大理,說他想搬到大理去,於是我倆決定先去。但後來,推崇大理的那個朋友並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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