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說,我不是一個愛抱怨的人,甚至都不太愛說話,但偶爾我也會和同行抱怨一下自己的公司。和別的快遞員在小區裡碰面,比如一起等電梯、坐電梯的時候,我們抱怨各自任職的公司是自然而然和慣常的話題。並不是說我們心裡有多麼不滿,只是這些話能拉近我們的距離,贏得彼此的好感和信任,建立一種同仇敵愾的階級情誼。說白了那就是些場面話,和北京人見面互相問一句“吃了嗎”差不多。但就是在這些有一搭沒一搭的交流裡,有人聽到了我對S公司的不滿,並且爲我介紹了新的工作。
一切都很順利,也可能是我要求不高。總之,2018年9月,我從S公司跳槽到了品駿快遞。我選擇品駿是因爲,在當時的所有快遞公司裡,只有完全採取直營制的S公司、D公司、京東、品駿、天貓配送(後更名爲丹鳥)會給快遞員買五險。而在經歷了一次肺炎後,我覺得醫保還是有點兒用的;假如當初我在S公司有醫保,看病時能省好多錢。此外,“四通一達”拖欠工資的情況令我有點兒忌憚,我不想去冒險。可能聽說過品駿快遞的人不多,其實和京東物流相似,它是唯品會自營的物流公司,主要負責唯品會訂單的配送和退貨攬收,同時也在拓展常規的快遞業務。品駿快遞的梨園站點在雲景南大街金橋時代家園的大門旁,這裡甚至比之前S公司的站點離我住處更近。
我在品駿的新站長姓M,是個體形偏胖,長得有點兒像彌勒佛,笑起來會眯眼的年輕人。他待我很熱情,有問必答,不問也主動和我說話。這跟當初我見到Z主管時的情形,簡直是天淵之別。我的入職表是M站長幫着一起填好的,雖然我沒有請求他這樣做。他幫我在“上一份工作”欄裡填上了務農,儘管我是城鎮戶口,根本無農可務。他叮囑我:“不能寫你在S公司幹過,否則他們會叫你開證明。”
入職手續是在馬駒橋鎮物流園裡的品駿公司總部辦的,雖然那裡仍屬於通州,但從梨園過去有二十公里遠。在品駿的總部,我接受了一天的培訓,主要是介紹公司文化,講解工作中的規範守則。下午進行了一場走走形式的筆試,基本上所有人都過關了。我的入職手續就這樣辦好了。後來我一直在想,爲什麼我在品駿入職一路暢通,而在S公司卻遭遇那麼多障礙?爲什麼品駿的站長求賢若渴,而S公司卻對我卻愛理不理、百般刁難?這可能由很多因素造成,有些前面已經提到過。但是還有一個方面,不經過對比就很難體會到。S公司作爲行業的領頭羊,其實享受了人力資源的紅利,它在勞資關係裡也極其強勢。無論它平時怎麼宣傳企業理想、社會責任,但它的基層管理者卻要面對現實,利用公司的強勢地位更好地達成績效考覈。這就導致我在L經理和Z主管等人面前,很難得到平等的權利和尊重。而品駿快遞因爲實力較弱,在勞動力市場上面對美團、餓了麼、S公司、京東等巨頭時,沒有什麼優勢條件足以打動我們。所以相比而言,資方的態度更謙卑,換言之我們勞方有了更大的話語權,工作氛圍也相對自由,收入還不比S公司低。我向來是一個自覺的人,不是一頭牲口,不喜歡在鞭子下幹活兒。所以顯而易見,品駿比S公司更適合我。當我告訴新同事,從前我在S公司經常晚上開會到十一點多時,他們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品駿梨園站點總共只有八個人。M站長同時管理着三個站點,平常並不在我們這裡駐守,他的職位其實相當於S公司的L經理。而我們站點的日常管理者是一個站長助理,他和我們一樣,每天也要出去派件。我的這些新同事都很年輕,看樣子很好相處。因爲在品駿下班較早,下午送完快件後,大家還會在站點裡坐一會兒,打打手機遊戲,或者聊會兒天。對於快遞員來說,互相抱怨一下公司、制度、環境和客戶是很有效的減壓方式,還有就是分享各自在工作中碰到的奇葩顧客和有趣經歷。這時候距離“雙11”還有一個多月,我正好利用這段時間來熟悉新的工作環境,學習新的工作方式。
雖說S公司的快件不如“四通一達”的集中,可是品駿的快件比S公司的還要分散。我發現在品駿,大多數小區每天只有十幾個快件,有的甚至只有幾個。所以我們的工作區域都很大,我接手的地盤包括了八個住宅小區、兩個商場、兩棟寫字樓和兩個創業園區——我假如想多掙點兒錢,還可以申請更多。因爲這個緣故,在品駿幹活兒必須採用和在S公司不同的方式,一種更高效的方式。但我開始時沒有意識到這點,因爲當時還沒有忙起來,我無論用什麼方式,都能輕鬆完成當天的任務。
我負責的一個小區叫作玉蘭灣,這是我每天花費時間最多、快件量最大的一個小區。不過雖說快件量最大,其實也就每天20個左右。玉蘭灣總共有12棟樓,是一個園林式的高檔小區,裡面佈置有小山、樹木、花叢、草坡、水道、小橋、亭子等,整體面積很大。對於這裡的居民來說,它的環境優美,鳥語花香,曲徑通幽。但對快遞員來說它不夠友好:裡面的步道太繞,幾乎沒有一條直路,有時候兩棟樓離得不遠,卻要繞個大彎才能到達。偏偏這個小區還禁止快遞車進入,我只能拉着板車走路進去派件,因此效率相當低下。比如,我遇到派件的時候收件人不在家,在電話裡讓我把快件放到小區門外的快遞櫃,可是沒等我把小區送完,收件人又打來電話:“師傅,我的快件您放哪兒了呢,我怎麼沒收到取件碼?”我回答說:“小區還沒送完呢,您耐心等一下吧。”“既然您還在小區裡,那還是給我送上來吧,我已經回到家啦。”一般這時我都快走到小區門口了,專門爲一個客戶再進去一趟要浪費很多時間,我心裡並不樂意,卻不懂怎麼拒絕。
就這樣大約過了一週,助理憂心忡忡地找到我談話:“‘雙11’馬上要來了,然後是‘雙12’,每天的貨量起碼要比現在翻一倍。你現在都這麼吃力,到時該怎麼辦啊?”老實說,假如不是他找我,我都沒發現自己出了問題,因爲我並不覺得吃力。我在S公司已經習慣了晚上七八點下班,到品駿後每天六點前就完工,自己感覺還有點兒心虛。但是他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假如貨量翻一倍的話,我確實送不過來。另外我也想知道,其他同事是怎麼高效完成工作的。於是我和他覆盤了那天的工作過程,當聽到我在玉蘭灣的情況後,他立刻打斷我:“你不該回頭,假如他要求二次派送,你就第二天給他送。”我問:“可他先讓我放快遞櫃,而我還沒放進去,他肯定猜到我還在小區,我用什麼理由拒絕他?”“那你就告訴他,快件已經放進快遞櫃了,但短信會延時,要過一陣才能收到取件碼。”助理這樣教我之後,我馬上就領會了;相對於S公司要求的高質服務,這裡要求的是高效。而且我舉一反三,另外一些我沒提到的情況,我自己也作了反省,並且想到了改善方法。S公司的優質服務建立在高成本、高收費之上,光一個玉蘭灣,就有三個S公司快遞員,每人只負責四棟樓。而我每天要跑方圓幾公里的區域,我沒法做到隨叫隨到,尤其是不能走回頭路。不過品駿快遞的運費低廉,客戶應該能夠理解,雖然有時他們不願意理解,或者假裝理解不了。
不久之後,我和玉蘭灣的一個S公司小哥混熟了。他和我幾乎同時進入S公司,但不在一個站點。對於S公司快遞員來說,玉蘭灣不是個好地方,甚至比我之前的高樓金還寒磣。因爲玉蘭灣面積大,又不讓三輪開進去。爲了保證收件時效,他們安排了三個人,每人只負責四棟樓。人多雖然縮短了響應時間,但每個人的收入卻降低了。他告訴我,他的稅後工資只有5000塊不到,除非換一個小區,否則沒法再提高。不過在他們三個人裡,他的資歷最淺,即使將來有機會,也不是馬上輪到他,所以不知道多久才能熬出頭。有一天我和他聊天,他說起有個客戶讓他把快件放在家門邊,結果客戶回家後發現快件丟了。幸好他有通話錄音,可以證明是客戶要求他放的,而且他還拍了三張照片,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爲此他很得意,但在我看來這太愚蠢。我問他:“難道每次客戶讓你把快件放門外,你都拍三張照片嗎?”他說是的,每次都拍。我說:“你派一個件才1.6元,又要打電話,又要錄音,還要拍照片,費那麼多勁兒,你划得來嗎?”我這麼說並非針對他,而是針對我的前東家。我在S公司的時候,Z主管是這麼說的:“我們S公司要求,每一個快件都要客戶親自簽收,假如客戶讓你們把快件放到快遞櫃、小賣部、門廳、消防栓、水電錶井等地方,你們放了之後快件丟了,那麼你們就自己賠,公司不會負責。”然而有一次,一個附近楊莊站點的同事因爲要求客戶當面簽收快件,客戶大概心情不好,或者覺得多此一舉,在那個同事的一再堅持下,客戶投訴他“服務態度惡劣”。這個投訴被受理了,楊莊對他的處罰是停工三天,每天去一個相鄰站點當衆朗讀自己的檢討。那天早上,當他在我們站點的早會上讀完檢討後,Z主管問我們:“大家覺得他冤枉嗎?”我們一起回答:“冤枉。”Z主管說:“我覺得不冤枉,客戶在‘四通一達’發個快件只要10塊錢,在S公司要23塊。你們還覺得冤枉嗎?”大家於是不說話了。可是,23塊不是我們個人收的,我們送一個快件只有1.6元,和“四通一達”差不多。像這種訓話我在S公司每天聽,一度還以爲這個行業就是如此落後,從業人員普遍未開化,欺壓和糊弄司空見慣。然而此刻,在離開S公司後回過頭看,我發現這可能不是普遍的情況,只是我運氣不好而已。那個小哥聽了我的話後,卻一臉悻悻的表情,無言以對。自那次之後,他對我的態度就改變了,不再每次見面都笑着打招呼,也不再和我互相調侃,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過了不到一個月,他的同事告訴我他辭職了。他丟的那個快件後來也找到了,是被一個上樓收廢品的人當廢紙盒撿去的。因爲小區保安認識那個人,在看了監控視頻後,不久就追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