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經無根道長和其師弟太虛推算,一致推薦了晚春四月乙亥日爲‘六辰值守’的黃道吉日。
謂之,八方無忌,萬事諸宜,大利國家,澤被蒼生。
說人話便是,四月十二最適大老闆升職。
這個時間選的很巧妙,一來晚春時節,氣候適宜;二來,中間尚有兩個多月,也給出了邊塞遠方官員來朝覲見的時間。
二月初三,和柴極一樣一直被滯留在東京的西夏宰相斡道衝,受邀去了相府一趟。
蔡源開門見山,“四月十二,新君登基,特邀西夏皇帝同皇子一同前來觀禮.”Wωω• тt kǎn• ¢O
斡道衝便是早有思想準備,還是替西夏皇帝李仁孝爭取道:“我皇自幼患疾,龍體單薄,此來千里不止,恐受不得舟車勞頓,不如由太子代表我皇來京?”
他自然不想身負一國社稷的皇上來東京,但之所以用商量口吻,卻是因爲形勢不由人啊。
宣慶三年,西夏以舉國之力隨金軍直驅東京城下,這也是一場豪賭,若勝了,便是蛇吞象,整個齊國西北之地可盡入西夏版圖。
若敗,拼光了家底的西夏,也就變成了粘板上的魚肉。
結局,自然是西夏賭輸了國運之戰。
如今,以範恭知爲主帥,秦勝武、佟琦、鄺思良爲副帥的大軍呈品字形分別駐在定州、懷州、靜州,將西夏都城興慶府團團圍在中間。
名義上,是幫內部空虛、已近乎沒有一兵一卒的西夏朝廷維持秩序,實則是選在西夏朝廷頭上的一把刀,隨時都可能落下來。
說西夏內部空虛,倒是不假。
本來東京一戰的損失,至少需要三十年生養,才能逐漸恢復。
可多國北征遼東時,陳初又逼着斡道衝硬湊出三萬人隨軍。
眼下,這三萬人一半留在了遼東,一半駐在京東大營。
西夏國內能戰之士,一滴都擠不出來了。
正是因爲這樣,蔡源才這般有底氣,耳聽斡道衝還想討價還價,蔡源乾脆呵呵一笑道:“我今日請斡相前來,是爲通知,並非商議。日前本相已收到消息,我朝西北行營中軍總管秦將軍,已陪同西夏皇帝、妃嬪、皇嗣起程上路了,大約三月底便可到達東京”
“.”
“呵呵,西夏皇帝之胸襟比斡相可大多了,據秦將軍報,你朝皇上聽聞楚王相召,特別開心.”
“.”
特別開心?尚未收到任何消息的斡道衝,用腳指頭也想象的到,李仁孝是在何種情況下答應楚王的邀請.開不開心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我們敢不開心麼!
二月中旬,爲彰顯政權交接的平順,陳初同嘉柔頻繁出沒於公衆視線。
至此時,天下諸國幾乎都確定了齊國政局走勢。
甚至以前沒和齊國打過交道的大理、交趾、高麗、占城都派出了使團。
大理是周國藩屬,交趾同樣和周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此來,一是打探新朝對各國的態度,二來,則是要看看能不能趁着周國尚存,藉機討要些好處。
對於各國使臣齊聚東京,朝廷上下官員皆持歡迎態度,自打殘唐亂世、周遼並立,二三百年來,中原王朝已許久未曾體驗過‘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況了。
當然,大家都清楚,衆使齊聚的根本原因,便是齊軍三年平遼所表現出的強橫戰鬥力。
但不管對方是‘畏威’還是‘畏德’,他們的出現,終歸能加強新朝新君的正統性。
二月二十一日午後。
一場綿綿春雨,洗淨天街。
樞密院議事堂是座百年建築,春暖乍寒,堂內愈加陰冷。
陳初年輕力壯不妨事,但在坐的老臣卻有些頂不住,議事前,陳初不由吩咐道:“小乙,送幾隻手爐過來給幾位大人暖暖手。”
其餘幾人沒甚反應,已年過六旬的鴻臚寺卿張行衍連忙起身道謝。
年齡大了,氣血不暢,自然畏寒。
除了張行衍,年紀最大的便是蔡源蔡相公了。
待小乙將手爐送來,陳景彥接過後又隨手放在了茶几上,笑道:“馬上三月了,我倒未覺出冷來,倒是蔡相年紀大了,需防着這倒春寒,以免受冷染疾”
今日在場的,除了陳景彥、陳景彥安、杜兆清,便是蔡源和張行衍。
陳景彥這話,聽起來是關心,卻隱隱有種暗示蔡源老邁、不堪任事的意思。
蔡源那邊接了手爐,捧在手心,卻道:“春捂秋凍,陳大人早已過了而立,怎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且不可和那小年輕相比,以免年老落得風病,自己受苦。”
嗯,陳景彥暗指蔡源年齡大了;蔡源轉頭說陳景彥也一把年紀了,卻還像個毛頭小子似得逞那口舌之快,幼稚!
自打上月議定後宮名位,這倆加一起快一百歲的男人,見面便陰陽怪氣。
陳初適時開口道:“張大人、杜大人,各國使臣陸續抵京,如今他們幾國都是個什麼情形?”
杜兆清的禮部尚書和張行衍的鴻臚寺卿,都有外事職司,只是側重點不同。
張行衍先道:“大理乃周國藩屬,想必王爺橫掃遼東之後嚇到了段氏皇族,此次主動來京,有稱臣之意。”
“稱臣?大理不是周國藩屬麼?若再向我朝稱臣,豈不是一女侍兩夫?”
陳初的比喻,惹得幾人同時露出了笑容,那杜兆清卻解釋道:“如今周國勢微,於大理而言,並無多少威懾。小國爲求自保,於兩國稱臣並不稀奇,段氏皇族想來也是爲了提早結個善緣罷了。”
陳初點點頭,又道:“如今大理皇帝是誰?”
“咳咳.”見陳初於外事並不太清楚,張行衍連忙咳嗽一聲,提醒道:“大理乃藩屬之國,只可稱國王,不可稱帝.如今在位的,乃段氏十六氏,名譽,又名和譽”
“段譽???”
“呃”
張行衍不明白楚王爲啥一臉錯愕,連忙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沒記錯,才道:“正是。”那邊,如今名義仍爲安豐宰相的陳景安,似乎早已瞭解過各國情況,特意對張行衍道:“張大人,那交趾如今是何情形?”
張行衍道:“交趾情形最爲複雜,前任國王李公蘊奪黎氏王位,曾遣使周國敕封國王,然,彼時的皇上、如今的安豐太上皇以李氏得國不正爲由,拒絕了李氏請封。後丁未之難後,李公蘊病故,其子李德政接任,李德政趁周國動盪、無暇南顧,率兵北侵二百里、佔府縣十餘、屠民十萬餘”
聽到此處,陳初眉頭微不可察的動了動。
其他諸位大臣,卻一臉平靜.在不少人心中,那交趾國殺的是周民,如今齊周並立,若交趾繼續在南部邊境襲擾周國,反而於新朝有利。
陳景安適時道:“張大人負責接待交趾使團,可曾探聽到對方來朝,是何意圖?”
張行衍朝陳景安一拱手,道:“此次交趾使團正使乃國王李德政三弟,徵北侯李德善,帶來國書,請新君登基後敕封其爲交趾國王,願與新朝南北共擊周國。”
這便是千年以降中原王朝積累的霸氣,即便和腳趾遠隔千山,但在周國不承認其政權合法性的情況下,邊夷小國依然渴求得到漢人朝廷的冊封。
可張行衍話音剛落,卻聽上首陳初忽道:“呵!徵北侯,好大的口氣!”
陳初的口吻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衆人想來,那交趾即便只是口頭上說說、不真的派兵配合未來的新朝南征,僅憑他們請求新君冊封,便是對新朝大大的利好。
但楚王此時的表現陳景安與陳初相知多年,默默思忖幾息後,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開口道:“楚王,交趾屢犯兩廣,只怪周國無道無能,卻與我朝無關不如順水推舟遂了李德政請封之願。如此一來,我朝外可得強援,內可立華夏正統,百利無一害。”
“先生說的我都懂。”
陳初接的極快,可馬上又道:“然,我自淮北起事以來,便打着爲漢家張目的大義,如今怎可敕封一屠邊侵地之人?若封了他,那兩廣十餘萬邊民的仇還報不報了?他侵我那二百里漢土,還要不要了?我朝與周,乃兄弟相爭!與交趾,則是漢夷之爭!前者,需儘量少流血;後者,則血債血償!”
“再者,一個畏威而不畏德的蕞爾小國,算的上甚強援?我朝與周相爭,豈可容異族插手!我朝能以微小代價,平滅三千里金國,金國爲何敗亡如此迅速,柳川先生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
陳初最後又補充了幾句。
這是現身說法,說的是完顏亶和完顏亮的內鬥,致使金國上下無所適從,無法形成合力,纔給了齊國可乘之機。
陳景安一肚子需要安撫拉攏交趾的理由,可陳初似乎就是爲了讓他們不要再勸,將這番話說的斬釘截鐵、十分嚴厲。
陳景彥只道女婿一時義氣用事,擔心二弟與陳初槓上,趕忙道:“此事可緩議,反正楚王還需月餘登基”
說罷,又轉頭看向張行衍,岔開話題道:“其餘幾國甚情形?”
張行衍小心看了楚王一眼,聲音也低了下來,“高麗使團正使爲宰相金富軾,他.他是來興師問罪的”
張行衍本不想用‘興師問罪’這個詞,但憶起那高麗使臣的態度,還真就這個詞貼切。
可衆人聽了,一度呆愣。
最終卻是陳景彥哈哈大笑後,以揶揄口吻道:“興師問罪?”
“正是.”
“到底怎回事?”
蔡源發問,張行衍再次小心看了看楚王,這才道:“高麗使臣言道,我朝輔國將軍、安東督撫楊震,無端佔高麗來遠、保州、宣州三城,掠高麗百姓數萬,安東制置使西門恭縱容楊震,對高麗國書置之不問,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行衍頓了一下,臉上現出一絲尷尬神色,隨後才接着道:“那金富軾還揚言,限我朝三十日內歸還城池、送還百姓、裁撤安東屯田護民制置使司、押付西門制置、楊督撫入高麗問罪,不然不然,便發兵攻打遼東,捉拿西門制置、楊督撫”
“噗~”
正在飲茶的杜兆清一口噴了出來。
即便張行衍只是轉述,此刻也難爲情的漲紅了臉,就這他還省略了許多更駭人聽聞的話語呢,比如對方叫囂‘馬踏中原’之類讓人聽了更尷尬的話。
陳初對金富軾的控訴,並不算太意外去年離開遼東時,西門恭便說過遼東開發,最大的難題便是人口,還向陳初討了‘便宜行事’的口子。
如今看來,這西門三哥還真就走上了‘搶略人口’的道路。
讓他意外的是,高麗使臣竟敢威脅他難不成那個半島上自大的性子,自古便有?
他們真的一點也不瞭解當今天下局勢麼?
身爲宰輔的蔡源,稍一思忖,卻道:“不對,來遠、保州、宣州三城皆在鴨淥江北岸,原屬金國之土,何時成了他高麗的地盤?”
經蔡源這麼一提醒,跟隨陳初一起進過遼東的陳景彥也想起來了,忙道:“此三城確爲原金國之地,宣慶三年,完顏亮與我軍在大淩河畔對峙時,高麗趁金國空虛,派兵佔了此三城!楊督撫哪是強佔,分明是收復!”
當初,陳景彥因就職天策府長史一職,很是花了不少時間查閱遼東情報、默計遼東輿圖,所以他知道此三城的背景並不算奇怪。
但令他驚訝的是.自己這位五十多歲的年邁大哥,竟也知此三城爲金國故土!
要知曉,蔡源宰相職司只在國內,並不包括國外瑣事。
天下城池千百,那金國三城皆是人口數千的小城,蔡源竟能在第一時間想起此城歸屬,平日裡不知花了多少時間來閱覽輿圖!
由此可見,蔡源雄心可大着呢,所謂老驥伏櫪、壯志不已!
通過這件小事,陳景彥不由對蔡源又高看一眼.大哥雖老和我爭搶,很煩人,但不得不承認他確有才幹啊!
那邊,因方纔與陳初意見不合而稍顯委頓的陳景安,聽完前因後果,不由怒道:“高麗國這使臣不知所謂!難不成中原闇弱了三百年,他們便忘了天朝威風!”
陳初也道:“小乙,備紙墨,與西門制置和楊督撫書信一封,我倒要問問他們怎回事!給他們在遼東留了數萬大軍,都是吃乾飯的麼!竟讓人家跑到東京來,指着本王的鼻子罵!就問他們,能給本王出了這口氣,就接着幹,不能,就給我回來陪孩子去吧!”
陳景安馬上接道:“可遣史大郎率水軍開赴高麗沿岸!”
“那高麗使臣也該殺!”
方纔,還勸楚王該對交趾等小國以禮相待的幾位,紛紛鼓譟起來。
外事,講究一個顏面大於天。
那交趾客客氣氣的前來請封,衆臣自然想展現大國禮儀,以德服人。
可那高麗,竟跋扈到老子們頭上了,這能忍?
而陳初這邊,一邊心疼周國邊民,口口聲聲要爲本族邊民復仇。
卻對楊大郎劫掠人口充實遼東的行爲視而不見,好一個赤裸裸的雙標。
可是,不但胥吏出身的蔡源覺得理所當然,便是飽讀聖賢書的陳景彥、陳景安兄弟也覺着沒問題。
你騷擾我族,是屠害;我要你幾個人,那是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