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外星使者
在此前我所描述的病人中，幾乎沒有幾個是語言表達能力較差的，因爲我知道那樣會影響大家的閱讀快感，所以特地挑選了那些有着怪誕思想、迥異世界觀的患者的口述內容作爲整理稿。但是事實上，就比例來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大多都是屬於思維混亂、邏輯表達不清晰的那一類，真正會坐下來跟你侃侃而談的患者畢竟是少數。
這名患者就屬於那種語言表達能力極弱的類型，但是他並不是不知道語言表達，他原本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不但成績優異，而且還獲得過奧數競賽的獎，可以說是一個很聰明機靈的少年，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在自己家裡昏了過去，醒來後，他就喪失了語言表達能力，整個人就像是被剝奪了認知似的，語言表達水平都倒退回了嬰兒階段。
要和這名患者溝通實在是非常的困難，在所有最難交流的患者中，他足以名列前茅，爲了能夠和他進行正常交流，我花費了整整八個月的時間。每天我都會按時去他的病房，查看他的情況，並且像是父母教導小孩一樣教導他文字和語言，教導他最基本的動作手勢和社會常識，不然他是個功能紊亂到連一個杯子都舉不起來的怪人。
最開始的時候，他就像個植物人一樣，睜着眼睛，一動不動，他的眼珠子朝向是不一致的，他的大腦電波完全正常，任何功能區都沒有受損，他的呼吸也完全紊亂，節奏不順暢，直到他保持這樣的狀態將近一個月，和幾十個人接觸以後，他才慢慢慢慢地調整了過來，首先是他的眼珠子慢慢滑動下來，方向變得一致了，不再是看向不同的方向。他的呼吸也慢慢有了節奏，不再忽快忽慢。之後是他的手指能夠像帕金森綜合症患者一樣抽搐，但是卻無法操控，也無法使力。這種情況很像是剛出生沒有多久的嬰兒，新生兒適應自己的身體是有一個過程的，曾經有一位同事對我說，對剛出生的嬰兒來說，靈魂和肉體是分開的，他們很像是靈魂附體的傀儡，他們會一點一點地嘗試自己這個嶄新的身體，不斷重複嘗試調動神經和肌肉運動，最後才能夠操控自如，直到發育成熟後，他們對自己的身體操控就能夠隨心所欲了，只是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我們都因爲靈魂附在這個傀儡之中太久，忘記了我們的嬰兒時期的想法，所以才認爲我們的肉體就是我們的本體，其實，根本不然。
這名患者就是和新生兒一樣，反覆地試着適應和操控自己的身體，最後才能夠運動手指、眨眼睛、掰彎腳趾。
之後是調動身體每個關節的轉動和肌肉的運動，最初的時候他手部幾乎沒有什麼力道，什麼東西都握不住，幾天後他才能夠抓住一個雞蛋，再然後是面部表情的變化，一開始他的面部沒有任何的表情，完全就是僵板着臉，就算有表情，也非常的異常，忽喜忽怒，受到刺激的時候，他也不會哭，有時候被異物刺激還會莫名其妙笑起來。爲了教導他能夠正常的哭和笑，我和其他醫務人員花費了不少心血對他笑，對他哭，讓他知道什麼情況下應該進行情緒宣泄，什麼時候應該保持沉默。
就這樣三個月後他才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走動，但是力道上的控制還是有所欠缺，當然，進步也是明顯的，比起最開始的植物人狀態，他已經算是有了巨大的改善。
之後最難的是教導他認識文字和說話，首先我得教導他發音時舌頭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動作，喉嚨應該怎樣振動，牙齒應該怎樣咬合出氣發出聲音，如此之後他纔會像嬰兒牙牙學語一樣模糊地說一些簡單的字詞句。
這個過程異常的辛苦，勞心勞神，首先我要讓他知道我是誰，我就必須用手指着我自己，不斷地重複我的名字，然後用手指指着他，重複他的名字，讓他有自我認知。但是我發現他根本沒有同類概念，他根本無法區分人和動物以及普通物體之間的差異，他雖然能夠稱呼每一個事物，但是卻沒有類的概念，比如說，他不知道什麼是人類。爲了讓他明白什麼是人類，我必須叫來幾名同事，讓他們跟着我做出相似的動作，說相似的話，同時指着自己說“人類”這兩個字，然後我再讓他們互相指着對方說人類，這樣這名患者才明白人類就是我們這樣的一類存在物。
有了自我和外在物概念之後，就是讓他理解顏色、方位和其他對他有生存意義的物體，比如說水和食物的名稱，然後再通過人體的動作讓他模仿學習，知道人類肢體動作的限制性和相關性， 這樣他就會在有需求的時候發出特定的音節甚至主動通過自己的動作去覓食，於是我們就能夠順利溝通了。
不過比起新生兒，他的學習能力要強很多，很多東西他一學就會，不需要教導第二遍，越是到後期，他的學習能力就越快，掌握語言技巧的能力遠遠超過了一般人。
和他進行正常對話，是在和他見面的第八個月。
但是當他和我正常交流時說的第一句，就讓我很震驚：
“我……不是……地球有……的東西……”
我：
“什麼？”
他：“地球有的東西，我不在裡面。”
我：“你是說，你不是地球人？”
他看着我，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等了半天后，他才說：
“我，天上的，很遠很遠的來的。”
我聽出他的意思是在說他不是地球人，而是說他來自天上。
我：
“你說你從天上來？來自天上的哪裡？”
他：
“說不出來……很遠的，這裡，不一樣的地方的。”
我說出了他的姓名，告訴了他的親人和過往，問他還記不記得，認不認識，他卻看着我說：
“不知道……沒有在一起過的……”
他的意思是他根本不記得任何和他親人在一起的事，他對他的親人的記憶完全爲零，就像失憶了一樣。我就順着他的話，問他他是不是指自己是外星人，然後我又花費了差不多一個時間，拿了圖冊才勉強給他解釋清楚外星人的意思。
但是他用語言無法表達他那個地方的樣子，我就讓他畫畫，結果他給我畫了一堆堆雜七雜八的圖形，那些圖形就像胡亂塗抹的塗鴉，根本沒有什麼規律可言，簡直比畢加索的圖畫還要難讓人理解。
我：“這些是什麼？”
他：
“我們。”
我：
“你是說你的同類？可是這些看起來哪裡像人了？”
他：
“亂的。我們……都是亂亂的。不是你們這樣。”
我不知道他說的亂的意思，花費了一番心思後，我才明白，他所說的亂，是指他所說的他來的那個星球的人沒有固定的形態，它們的身體可以隨意變形，就像液體一樣。
我：
“總的來說，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地球上的人，你來自別的星球，是外星人，對吧？可是你爲什麼是人的樣貌？爲什麼來地球？”
他：
“他們……給我造的衣服……把我……放進來……來看月亮……”
好一會兒我才理解他所說的衣服意思是人類的形態，他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人類的身體作爲容器對他們的意義，所以就用了衣服這個詞。
讓我吃驚的是，他說他們的那個星球的人把他送到“這裡”，不是爲了進攻人類，不是爲了當間諜，也不是爲了其他什麼邪惡的目的，來這裡的原因，居然只是爲了賞月。
我：
“爲了看月亮？你們的人來到這裡，就只是爲了看月亮嗎？”
他：
“是……啊……”
我：
“月亮有什麼特別麼？”
他瞪着眼珠子：
“……這裡的月亮……會和太陽……一樣大……其他地方……都不是的……”
我漸漸摸清楚了他的意思，他是說只有月亮這個衛星會在日食的時候和太陽連成一條線，在地上觀看時完全重疊，變得差不多大小，而其他星球的衛星都做不到能完全和它們所在的恆星剛好重疊，這樣的巧合，對於宇宙來說，簡直就是天文奇觀，他來到這裡，就是爲了看日食，純粹就是爲了賞月。
我：
“你的其他族人有來到地球嗎？”
他：
“沒有的……只有我的……”
之後他又突然保持沉默了，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他每次陷入這樣的狀態時，我就別想再繼續跟他說話了，於是我就中斷了和他的談話。
我曾經看過一些外星人進攻地球的電影和小說，外星人攻打地球的原因千千萬萬，爲了掠奪地球資源，爲了把人類抓去做奴隸，爲了避免人類威脅他們生存，等等等等，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外星人來到地球，居然會是爲了賞月。
我當然不太相信他會是外星人來到地球后化身的使者，但是如果他真的是，那麼，他的故鄉的那些外星人，一定是整個宇宙中最有情調的外星人。
他的病情一直沒有太大的好轉，後來他雖然能夠說人話了，也能夠用豐富的詞彙和正常人交流，但是他的面部表情依然很少，就像一個僵硬的娃娃一樣，他的臉上很少有喜怒哀樂。
而在09年的日全食發生後沒幾天，他的病情卻突然好轉了，他就像換了一個人格一樣，突然間甦醒了所有的記憶，變得完好如初，第二天就出院了。但是，他本人的記憶卻依然停留在一年多以前，就像他剛進院時一樣，這樣的情況，就彷彿他一年多來的記憶，一瞬間被人給抽走了。
我可以用醫學上的解釋來說明他的這種情況，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我更願意相信，那是附在他身上的那個外星人在欣賞日食之後，滿足了心願，又悄無聲息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