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自我傀儡
這名患者的登場方式有些特別，和其他患者，他是被人揹着進我的門診室的，而擡他來的人，是他的哥哥。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整個就像是一個沒有精神氣的傀儡，軟趴趴地趴在他的哥哥身上，兩條手臂垂在他哥的肩膀上，一雙眼睛雖然是睜着的，但是目中無神。一開始我還以爲他們來錯醫院了，但是聽他哥講述之後，我認爲他們沒走錯地方。
我：
“這人是怎麼了？出什麼毛病了？”
患者兄長：
“他啊，這腦子出了點問題，醫生你趕緊給他看看，要不然這樣下去，他這個人真的遲早得廢。”
我：
“腦子？可我看到他人都動不了了，你是不是把他帶錯醫院了？”
患者兄長：
“放心，他人能動，只是他不想動。就是腦子出了問題。我帶他去別的醫院看過了，腦子的問題。”
我：
“他怎麼會不想動呢？什麼情況？”
患者兄長：
“他說他這是在練功，不能動，動了就前功盡棄了，但是我覺得他就是腦子有毛病。好端端的練什麼功。”
患者兄長把患者放在了陪護椅上，我看到患者目不轉睛地盯着天花板看，眼睛直勾勾的，看起來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似的。
我上前試探着問：
“喂，你能動嗎？”
患者：
“……”
我拿起了探針，在患者的耳朵後面紮了一下，給了他點刺激：
“能動嗎？”
沒想到他突然張牙舞爪地嚎叫起來：
“他媽的你們別來吵我行不行啊？我差點就成功了知不知道？就差那麼一點點！爲什麼每次我練功快成功了你們都要來吵我呢？我到底哪裡得罪你們了？你們讓我好好靜下來練功行不行？我有礙到你們嗎？算我求求你們了，你們別來煩我！”
我看向了患者兄長：
“他一直都是這樣嗎？”
患者兄長：
“一直都是這樣，每次我要去叫他，他都會莫名其妙發脾氣。我都被他罵了好幾次了。”
我：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患者兄長：
“已經有兩天了，連飯都不吃。勸也勸不進去。”
我：
“沒事，我好好跟他說說噢。你先去外面等一下。”
患者兄長走出了門診室，而我走到了患者面前：
“喲，我說你這是練什麼功呢？能不能說給我聽聽啊？看起來挺玄奧的？”
他：
“我說了別來吵我！我這次又被你們給打斷了，感覺都沒了！”
我：
“行行，我下次會想辦法讓你哥不打擾你的，他們打擾你，是因爲他們不懂你啊。你跟我說，說說你到底練的什麼功，你看我是個醫生，你要是說服了我，我也去告訴你哥，把他給說服了，他以後肯定就不會來打擾你了。”
聽我這麼說，他又瞪着眼珠子半天，然後才問我：
“你想學我這功夫嗎？”
我：
“你這功夫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我看你這人都給練廢了，一動不動的，有什麼好的？你得先告訴我這功夫的好，我纔有想跟你練的想法啊。你倒是說說看，你這功夫好在哪裡？我遇到過的氣功大師多着去了，隔空打牛，空手劈磚的都有，你這功夫跟他們比起來，也不怎麼樣麼。”
他：
“呵呵，他們那頂多就是糊弄小孩的伎倆，算得什麼真功夫！我這纔是真正的功夫，要是把我的這套功夫學到了家，你這輩子都不用再奔波勞累！”
我：
“還能解疲勞？可我看這麼一動不動躺着，就是去做按摩什麼的也比你這個強吧？”
他：
“按摩算個什麼！我這是在操控自己的身體！”
我忍不住笑起來：
“人的身體都是自己的，手腳腦袋都好端端地長在自己的身上，還用得着操控？”
他：
“你不懂。我的這種操控，不是簡單的操控。是一種隨心所欲的操控，我自己發明的，我叫它‘想動’，就是想一下，就能動。”
我：
“想一下就能動？”
我：
“那能有多厲害啊，跟得了癲癇病似的？”
他：
“哎，你這人，太缺乏想象力。你總看過古裝劇吧？你看古裝劇裡的那些皇帝多自在啊，什麼事都交給自己的下人去做，吃飯睡覺洗衣服，都交給自己的下人，自己多清閒。我這功夫要是練到了家，就能夠把自己的身體練成機器人，自己腦子想一下，它就會帶着你自動去辦事。比如說你想吃飯洗碗，你的身體自己就會動起來，帶着你這個大腦去吃飯洗碗，省卻了你大腦操控的那種勞累感，不然要靠你的大腦去操控，你得花費力氣才行，手腳多勞累啊。”
我：
“那你憑什麼覺得你能做成呢？你以前成功過？”
他：
“當然成功過。有一次晚上，我半夜裡口渴，就是想喝水，但是又睡意太濃，懶得動，結果我的身體居然自己從牀上爬了起來，走到了廚房裡倒水喝了下去，然後喝完了之後又自己走回到了牀上。那時候我就吃驚了，原來我的身體居然可以用我的思想去指揮，就跟遙控器指揮機器人似的。我老婆當時也看到了，我問過她，但是她硬是要說我在夢遊，但是那時候我的大腦跟醒着一樣，清楚得很，我根本就沒有睡着。所以我想那肯定是我指揮身體成功的一個例子，於是我就開始練習我能不能只靠想象力來指揮我的身體。”
我：
“你以前有過夢遊嗎？”
他：
“哪有，我睡眠質量從來都很好，從來不夢遊。那次絕對不是夢遊。因爲我後來練習的時候，也好幾次都差點成功了。”
我：
“後來也成功過？”
他：“是啊。自從那次晚上夜走之後，我就開始刻意地練習，我先坐在牀上，讓腿蕩在牀沿上，然後用意識一點一點地去操控兩隻腳，記住，不是你平時的那種操控感覺，而是要把大腦的注意力集中到腳上，讓腳產生一種力道，然後你就會發現你的腳會顫抖起來，微微地在抽搐，那就是你成功的先兆。”
我：
“後來你靠這種辦法讓自己的腳動起來了？”
他：
“動是動起來了，但是沒有那麼聽使喚，第一次嘗試的時候，我的腳給練抽筋了，痛了好一會兒，後來我堅持每天都練習，漸漸地就掌握竅門了。我能讓我的手腳自己顫抖痙攣起來了，但是還達不到那天晚上我無意識走動的效果。但是我相信只要我長期給堅持練下去啊，遲早能成功。等到那時候，我的身體就是我自己的僕人，我想讓它幹什麼，它就能幹什麼，我甚至還能開發身體的潛能，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動作來，比雜技演員還厲害，那時候我就厲害了，我會打破人體的極限，變得跟超人一樣。”
我：
“你現在能示範給我看看麼？”
他：
“行啊，不過你得稍微等久一會兒。”
說着他就在陪護椅上坐了起來，兩條腿蕩在那裡，然後他開始集中注意力，一點一點地讓他的雙腳動起來，一開始我看他的雙腳沒什麼動靜，但是過了幾分鐘後，他的雙腳居然真的顫抖起來，腳趾在上下地攪動着。
他：
“怎麼樣，看到了吧？我說了我能夠操控我的腳趾吧？”
我：
“你得去看看神經科，我估計你有癲癇病。”
後來，這名患者在他哥的陪同下去神經科做了診斷，診斷的結果果然證明他患有自動症。在經過三年的抗癲癇藥物治療後，他的情況總算得到了緩解，他所謂的靠想象力操控身體的情況也不再發生了。不過，我想，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對他也是一種打擊吧，畢竟，誰不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夠偶爾偷個小懶，讓身體無意識去做自己想做又懶得做的事呢？
這名患者的經歷，讓我想起了弗洛伊德的原話：
“人的精神生活包含兩個主要部分：意識的部分和無意識的部分。意識部分小而不重要，只代表人格的外表方面，而廣闊有力的無意識部分則包含着隱藏的種種力量，這些力量乃是在人類行爲背後的內力。”
也許，如果我能夠召喚出身體裡的另一個沉睡着的“我”，我也就可以偷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