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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夢外人

九夢外人

九、夢外人

1973年,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羅森漢恩曾做過一個震撼精神病研究界的著名實驗,他讓八位正常人來扮演假病人,那八人分別是一名研究生、三名心理學家、一名兒科醫生、一名精神病學家、一名畫家、一名家庭主婦。羅森漢恩讓八名假病人前往各家精神病院就診,他們表現的跟正常人完全相同,最後出來時卻還是各自帶着一張輕度精神分裂症的診斷報告。

以現行的精神病診斷標準,只要是進了精神病院的,都是精神病。

羅森漢恩的實驗曾經一度震動了精神病研究界,因爲這個實驗印證了兩件事:第一,人人都有精神病,幾乎就沒有精神上完全健康的人。第二,一個人一旦被貼上精神病的標籤,那麼這個人其他的非個性化特徵就會被掩蓋,從而被任何人都將戴上有色眼鏡看待他。

舉這個例子並不是說我對我的職業的有不滿或者以此爲基礎的宣泄情緒。作爲精神科醫師,幾乎沒有人不深讀胡塞爾的作品。我曾經深讀胡塞爾的現象學相關著作,以胡塞爾的觀點,對於我們的主觀來說,這個世界就是現象的,只要一個人活着,就沒有超出對於他來說的現象的東西。胡塞爾不認爲在現象背後還有一個本質的東西存在,而由我們的意識本身的結構是多元的,每一種意識方式都會得到一個現象,而這也是它本身。我們之所以會關於一個事物得到不同的現象並不是事物在變化而是我們的意識方式的作用而已。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當你走在草原上時,你看到草原盡頭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是棉花,還是白雲,還是一隻羊?

當你走近了,你猜發現那原來是一隻羊,於是你的認知領域纔會給一個不確定事物的暫定標籤,讓原來模糊的事物變得清晰。

但是,有一個問題是,我們作爲人類到底能夠在多大的程度上看清楚這個世界呢?當我們以爲自己看清楚了草原上的那團白色物質是一隻羊的時候,也許再走近一點,我們就會發現那不過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

也許你會說只要我們人類對世界的觀察能力加強了,對微觀世界的探測水平提高了,終有一天我們人類能夠完全認識這個世界。但是一個更嚴重的猜想在於,我們人類本身的智力是否已經受到了某種限制?

我上面的這段思索,來自於接下來我要說的這名患者,她是一名女性,她患有嚴重的偏執性精神障礙,通俗點說,就是精神分裂症。

我:

“昨天你又和他見面了嗎?”

她點了一下頭:

“嗯。見面了。”

我:

“他這次長什麼樣,還是中年男人的模樣嗎?”

她搖搖頭:

“不是,這次是一個女人。”

我:

“你怎麼知道她是女人,你看清了她的臉?”

她:

“我沒有看清她的臉,但是她有一頭烏黑漂亮的頭髮,還穿了一件紅色的長裙,腰細細的,所以我想肯定是個女人。”

我:

“你說她每次出現的時候樣子都不一樣,就沒有重複的嗎?”

她:

“沒有重複。每次都不一樣,但是說的話都差不多,而且她的記憶有連貫性,所以我知道他們肯定是同一個,只是樣子變了。上次是中年男子,再上次是個小男孩,再前一次是個老人。再往前我有點記不清了,好像是個學生吧,也有可能是更上一次。”

我:

“那她這次跟你說了什麼?”

她:

“還是跟之前一樣的話,說要把我帶走,希望我能夠跟她一起走出這個世界。”

我:

“那你答應她了嗎?”

她:

“當然沒有,如果我答應她的話,我現在肯定就不會在這裡了。”

我:

“那你做了什麼?”

她:

“我害怕,我就尖叫,一直尖叫,叫到累了,我昏迷了過去,然後她就消失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

我:

“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她纔會來找你嗎?”

她肯定地點了點頭:

“對,有別人在的時候,她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只有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她纔會出現。而且大多數是晚上,很安靜的時候。”

我:

“每天晚上都來嗎?”

她:

“以前的話一兩個月纔來一次,但是最近這段日子,她來的越來越頻繁了,最近兩個禮拜,她每天都會來找我。”

之後爲了檢測這名患者所說的那個不存在的神秘人的事是否屬實,我所在的精神病小組專門在她的房間裡安裝了一個監控攝像頭,連夜錄下了她一個人在房間裡睡覺時的景象。

但是讓我們失望的是,我們並沒有拍到什麼可疑人物闖入她的房間和她有任何的接觸,錄像資料顯示這名患者一覺睡到了天亮,沒有任何異常。

第二天,我問她:

“昨天晚上她來了嗎?”

她:

“她來了。但是好像有點猶豫。”

我:

“有點猶豫?”

她:

“她好像知道你們在拍她,但是又急着拉我走,所以只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我,沒有靠近我,我也沒有看到她,但是我感覺到她來了。”

於是那天晚上,我們沒有撤走她房間裡的攝像頭,而是繼續讓攝像頭拍下了她整個晚上的景象。

半夜兩點多的時候,我接到了小組成員的電話,他告訴我說,有情況。於是我連夜趕去了醫院,到了監控室的時候,我看到了監控畫面上的景象。

因爲攝像頭是遠紅外線監控,所以畫面裡的房間裡的一切事物都是綠色的,而我看到那名女患者,此時就站在房間的正中央,她留着一頭黑亮如瀑的長髮,穿着白色的睡裙,筆直地面對着牆角站着,整個人站姿非常的僵硬,完全不像是正常人的站法。

我:“夢遊?多少時間了?”

小組成員:

“給你打電話開始她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已經有半個小時了。”

我:

“她好像在說什麼。早知道就在她的房間裝一個錄音器了。”

畫面上的女患者站得筆直面對着牆角,幾乎背對着我們,從攝像頭的角度只能夠看到她側臉的下頜骨部位,但是我看得出來,她似乎在對着牆壁說些什麼,只不過聲音好像壓得很輕,看得出來她的情緒很緊張。

這樣的情況又持續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就在我們都以爲不會再有更多的收穫的時候,女患者突然有了動作。

她突然整個人趴在了牆壁面上,雙手張開,像是在掙扎似的用力地往牆壁上面爬,兩條腿也分得很開,緊緊貼着牆壁面,她那手腳並用的姿勢,活像是一隻烏龜。

小組成員:

“她在幹嗎,學烏龜嗎?”

我:“不是,看起來,好像是有什麼人拉着她的頭髮,她不想走,所以趴在牆壁上,想要抱住什麼東西反抗,但是牆壁是平滑的,她什麼也抓不到,就變成這樣了。”

女患者掙扎了差不多五分鐘,然後她突然仰起頭,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她摔倒在地上,兩隻手不斷地拍打着地面,兩條腿不住地踢蹬着。

我:

“趕緊去把她叫醒!”

我們很快衝進了她的病房,把趴在地上的她給叫醒了,她披頭散髮,睡衣凌亂,臉上還沾滿了淚水,就像是受到了什麼人折磨似的。

花費了好大的力氣,我們才讓她的情緒平靜了下來,我給了它一杯溫水,然後把她帶到了監控室裡,讓她自己看錄像帶裡的畫面。

我:“看到了?根本沒有什麼人闖進你的房間,只不過你有很嚴重的夢遊症,你應該是做了噩夢而已。你以前知道你會夢遊嗎?”

她:

“不知道。”

我:

“你家裡人呢?”

她:

“他們也不知道,我一個人租公寓住的。但是我想這應該不是夢遊。”

我:

“怎麼說?”

她:

“因爲我當時根本沒有做夢啊,你看,在這段錄像畫面裡的我的眼睛是睜着的,我當時就是醒着的,我很清楚當時發生的事情,房間裡的每個細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我之所以站在牆壁面前,是因爲夢外人這次是穿牆進來的,他整個人就卡在牆壁裡面!只不過你們的錄像帶沒有把他拍下來而已。”

我:

“你說那個人叫夢外人?”

她:

“是啊,他每次都這麼稱呼自己,說他叫夢外人。”

我:

“你以前可沒有這麼說起過呢。這次他長什麼樣子,你看清他的臉了嗎?”

她:

“還是沒有看清他的臉,不過我感覺他是個非洲人,因爲他全身都是黑的。”

我:

“那個夢外人還會變成外國人?”

她:

“當然可以,他說他根本就沒有固定的形態,想變成什麼樣子都隨心所欲。他還說人類的外表只是他做的一層貼圖而已。”

我:

“錄像上你跟他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話,你們說了什麼?”

她:

“還是跟前幾次差不多的內容,他還是想說服我跟他一起走出這個夢中世界。”

我:

“夢中世界?”

她:

“對啊,夢外人告訴我說,我現在待着的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只是一個夢而已,其他人和我一樣都待在一個夢裡,我看到的身邊的東西都是假的,只是夢境而已,而他是來自夢外的人,只有他能夠把我從夢境中帶出去。”

我:

“那你有問他夢境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嗎?”

她:

“經常問啊,每次他來跟我見面,就會告訴我一些夢外世界的事,他告訴我說,夢外的世界跟我們夢裡的世界完全不同,可以做到很多夢裡的世界的人根本無法想象的事。他還親自給我示範過呢。”

我:

“示範?他示範了什麼?”

她:

“有一次,他拿了兩個手鐲來,問我能不能想出在不把其中一個手鐲弄斷的情況下把兩個手鐲互相扣在一起的辦法。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來,結果他兩隻手各拿着一個手鐲,做了一連串看起來很像是打結似的的精巧動作,結果那兩個手鐲就真的扣在一起了,我上去檢查了,發現手鐲真的完好如初,沒有一點缺口。”

我:

“就像變魔術一樣?”

她:

“對,但是夢外人告訴我那並不是變魔術,他說那不過是像九連環一樣,稍微動一點腦子就可以想出來的解法,我之所以想不出不把兩個手環打破就扣在一起的辦法,是因爲我被限制了智力。”

我:

“限制了智力?”

她:

“夢外人是這麼說的,他說夢裡的人都被智力限制了,所以很多問題我們都想不明白,比如說我們沒辦法想象什麼是無窮大吧?但是夢外人可以輕易做到。我們沒法做到把把瓶蓋打開就把一個密封的瓶子裡的小球拿出來吧?但是夢外人就可以做到。夢外人還說,我們夢裡人沒辦法想象部分大於整體的景象,也沒有辦法想象圓周率那樣的無理數在現實世界會是什麼樣的東西。那是因爲我們的大腦被數學和邏輯給鎖死了,但是對於他們夢外人來說,那是很常見的東西。”

我:

“這次他向你展示了什麼東西?”

她:

“他說他來到這裡本是就是展示。”

我:

“怎麼說呢?”

她:

“他說,我能夠在我的夢裡和現實裡都看到他,他能夠打我,拉我的頭髮,一下闖進我的夢裡,一下又穿越到現實裡,還對我施加影響,而你們的錄像帶卻拍不下他,你們的眼睛也看不見他,這本身就說明了他那超出我們邏輯的能力了。”

我:

“那他爲什麼不來親自和我們說話呢?”

她:

“他說他只把那些被他們選上的人帶出夢境世界,其他人他暫時不考慮。”

我:

“所以你被選上了,是嗎?”

她點點頭。

我:

“這次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她:

“我讓他不要再來打擾我了,不管是不是夢,我願意留在這裡。結果他就生氣了,就想硬拉着我走,我掙扎着,掙扎着,然後就迷糊了,好像昏了過去,但是昏過去後我還是在做夢,他還是闖進了我的夢裡,拉着我的頭髮不放。再之後,你們闖了進來,我就被你們叫醒了。”

我和另外一名小組成員面面相覷,都保持了沉默。

那天以後,那名女患者還是每天都會碰到那名夢外人,她的狀況越來越差,根據她的描述,夢外人想要帶走她的手段越來越殘暴,越來越強硬,她說她快要崩潰了,已經受不了了。

十二天後的那個早上,我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說她死在了病房裡,死因是失眠過度導致造成疲勞囤積最後導致的突發性心源性猝死。

但是,我看過她的屍體,她走時的表情很安詳,很平靜,完全沒有猝死者的痛苦和猙獰特徵。

後來,當我偶然一次瞭解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時,我看到了他曾說過的一句話,覺得最適合作爲這個小故事的收場白:

“我看清了,我們所有活着的人,都只不過是空幻的影子,虛無的夢。”

我想,也許她只不過登出了我們這個夢境世界的遊戲程序,留下了一個代表着她曾用賬號的軀殼後,去往了一個更真實的夢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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