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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安娜

第7章 安娜

心理學家研究出來,人說謊的時候,眼珠會無意識地盯着自己的左手,而回憶的時候,則喜歡看着右手。

剛纔,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左方,她並不是回憶,她在刻意隱瞞自己會使用鋸子的事實!

第二天我特意晚點起牀,免得龍恩看見我會尷尬,卻沒有料到他就坐在廳裡等我,並詢問我今天有何打算。

我說:“我今天要去探訪莉莉的老鄰居,那個失去丈夫的老太太。”

龍恩說:“她是一個膽子很小的老太太,你別嚇着她。”

我顧左右而言他:“今天你不用上班?”

“要,我這就去。”他隨手拿起放在手邊的外套已經可以出門,可知是特意留在此等我。

他開始關注我的行蹤,也許把我當做了比較重要的朋友。

莉莉的房子夾在兩間的中間,我按響右邊的門鈴。

門鈴響了很久,我幾乎以爲裡面沒有人,門卻終於打開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出現在我面前。

“請問您是布朗太太?”

老太太身量頗高,雖然有點駝背,但並不用仰頭視我。

“我就是,請問你是……?”

“我姓顧,我是莉莉·讓的朋友。”

老太太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莉莉是個好孩子,但他已經死去了,願上帝保佑他。”她伸出手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我凝視她,只有她,說莉莉是個好孩子。

“布朗太太,莉莉是你的鄰居,一定受到你的不少照顧,我是特地來謝謝你的。”

“不,是他看我們兩個老傢伙可憐,經常來幫忙做家務纔是。”

“能請我進去嗎?我想跟你談談莉莉。”

“……那麼,請進來吧。”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老太太的神色有點慌張,是強作鎮定。

我曾經在人流多的地方練習觀察力,就是從陌生人的神態、談話中猜測他們的身份、關係和心裡的想法。比如說在公車上兩個中年婦女正在聊天,一個坐着,另一個站着,隔了幾排位有空位,但站着的人不肯坐,依然很熱切地在聊。那麼從動作和行爲基本上可以作兩個猜想:一、站着的婦女是推銷員,有求於人;二、她們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或者是親戚,她們談話的機會很少,並且時間不多。如果能聽到她們交談的隻言片語,猜測到的結果就離真相更近了。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老太太,她說莉莉是好孩子,卻似乎不太歡迎我這個朋友,甚至忘記請我進去坐坐,也許是對陌生人有戒心,也許稱讚莉莉的言語不過是隨口而出的敷衍之詞。

“請問莉莉是多久以前搬到這裡來的。”

“有兩年了吧。”

“哦,兩年的鄰居,莉莉,他還好吧?對不起,我知道很多年輕人會跟老人處不來。”

“不,他一直對我們很關照。去年的聖誕節,他還替我們扛回聖誕樹,他是一個好孩子,說我們很像他的父母。”

“你們知道他……,不介意?”

“不會,他的取向問題是他自己的事情,每個人做的事情只需要自己向上帝交待,並不需要向每個人求得交待。”

我微笑:“太太你是基督教徒?”

“是……我是。”不知怎麼的,提到這點,老太太的神色又不自然起來。

不到我不懷疑,一個念頭緩緩從我心底升起。

我閒閒地問:“屋子外面的信箱是自制的?手工真好。”

“那個木信箱?是我丈夫和我一起做的,週年結婚紀念。”

“手藝好極了!老太太你真會用鋸子。”

忽然之間,老太太站了起來:“不,我不會用,那是我丈夫鋸的。”她臉上的神色突然凝重,她斷然迴避這個關於鋸子的問題。而我感覺,她並不是因爲鋸子是殺人兇器這個原因而心生厭惡。

直覺告訴我,老太太不喜歡提到這種工具,那似乎是一種隱藏的,恐懼。

她倒底是因爲什麼而恐懼?如果因爲那是肢解她丈夫的兇器,那她爲什麼要掩藏這種恐懼?沒錯,我想大部分女人都會害怕傷害了自己丈夫的兇器,那是很正常的反應,但是老太太爲什麼要竭力隱藏?

恰恰是這種竭力隱藏恐懼的做法,讓我對她心生懷疑。一個人如果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又不是存在利害關係的話,她是不會這樣隱藏的。老太太的做法只能說明:她絕對與那個鋸子有關!

我微笑看着她:“當然,我也相信極少有女人會很好地使用這些工具。操作鋸子不但要求有腕力,還要求穩定。”

這時內室傳來杯盤的碰擊聲。

“我這輩子沒有碰過鋸子。”布朗太太冷着一張臉,從我提到鋸子的一刻起,她臉上的表皮層就像被冰凍住了,整個表情僵硬凝固。她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掌,開始用聲調不穩的聲音逐客:“會客室裡還有客人……”

我打斷:“先來的客人當然比較重要,希望你不會介意我在這裡等你,我很喜歡跟你聊天,你知道,我跟莉莉是很好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卻很少。”

老太太沒有辦法趕我走,只得自己走到內室去。

她一消失,我臉上的笑容就隨着看不見了。

很顯然,她剛纔在說謊。

且不論她過大的反應,她的眼神就出賣了她。

心理學家研究出來,人說謊的時候,眼珠會無意識地盯着自己的左手,而回憶的時候,則喜歡看着右手。

剛纔,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左方,她並不是回憶,她在刻意隱瞞自己會使用鋸子的事實!

會客室裡隱隱傳來她跟客人低低的談話聲,從那急促的語速聽來,似乎很緊張。我直覺談話內容與我有關,說不定,她正和她的朋友在商量對付我。

假如我懷疑的是真實的,這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可是,她在客廳的牆上,鏡架裡笑得如此慈祥而寬懷。她的身邊,是她的丈夫。那個老人頭髮幾乎已經掉光,露出粉紅色的頭皮跟臉皮幾乎一色,看上去就像一個雞蛋,加上通紅的酒喳鼻,如果裝飾以紅帽子和白鬍子,他就是一個聖誕老人。

這是一個慷慨的丈夫,在他旁邊,每個女人都會得到幸福,就連她也不例外。可是,不是她動手的,她怎麼有如此奇怪的反應,那又會是誰。

我輕輕嘆了口氣,總不會是莉莉。

老太太又走了出來。

我開始佩服她,經過我剛纔一嚇,心中有鬼的人是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去再次面對我的。

老太太居然還給我倒了一杯茶。

茶的味道並不好,比較劣質的紅茶,她的生活並不是很好。

我向她點點頭:“我也聽說了布朗老先生的事情,我覺得非常抱歉。”

老太太低下頭,神情非常哀傷:“布朗失蹤有一個多月了,我一直以爲他還在。”那種沉痛的語氣,並不像是裝出來的。

我看着老太太身後牆上的鏡框:“老先生是釣魚專家?”

“不算是專家,但是,他真喜歡釣魚。噢,你在看的那一張是五年前在塞納斯湖釣的,重二十五斤,在業餘愛好者來說是非常了不起的。布朗常常說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情。”說起亡夫,老太太蒼白憔悴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光采來。

我有點迷惑,看上去,老太太非常愛她的丈夫,不像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我狠一狠心,說:“布朗老先生真是能手,不但釣魚釣得好,木工活也幹得好,用電鋸也很好。”這次我進一步提到“電鋸”,那是肢解布朗先生的工具。假如說之前提到“鋸子”只是虛晃一招,現在我無疑單刀直入。

我分明看到,“電鋸”兩字一出口,老太太強作的鎮定經不起我的一再敲擊,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她臉色灰敗。

我再澆上一瓢油,殘忍地問:“老先生會用電鋸是吧,不然,他怎麼會向莉莉借電鋸,或者,借電鋸的是你?”

再也忍受不住了,老太太忽然拿起我面前的茶杯朝我一潑。

我想不到她的身手尚如此敏捷,只來得及伸手一擋,胸前被潑溼一大片。

老太太捂着臉尖叫,整間房子都震動了。

老太太的身子如枯葉一樣發抖,我上前想扶住她。一個人一支箭一般衝出來,一把打開我的手,順勢在我肩頭推一把。

我閃得快,還是給他的手帶到了,退了一步。

來人一把扶住老太太雙肩,一邊低聲安慰,一邊狠狠向我盯來。

來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女子,披肩髦發如雄獅一般野性不馴,一雙眼睛細長如刀鋒,劍眉剔鬢,紅脣燦豔,渾身上下一股野性不羈逼人而來。

我盯住她,呆住了。

老太太慢慢止住尖叫聲,只是在不停抹淚。

女子看着我,脣角一絲冷屑:“顧傾城,你幾時變得這麼淪落的,到人家的地方來嚇唬老弱婦孺!”

我心中一片縈亂:“安娜,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一直在這裡,跟你們兩個拆夥之後,我就來了紐約。”她擺擺手,氣焰愈加囂張:“前事不提,今日我是布朗太太的授權律師,不管是誰,誰要恐嚇、威脅我的當事人,我都不會讓他好過,就算是你。”她打量我,冷笑,從鼻子裡說:“也是一樣。”

本來看見老太太的過激反應,我起了內疚之心。剎時看見故人,更是百感交集,但現在安娜這種挑釁卻令我火冒三丈。忍不住衝口而出:“就算你是執業律師,也不能包庇殺人兇手。”

對面兩個人都一愣。

老太太又尖叫起了:“我沒有謀殺布朗,我沒有謀殺……”一聲接一聲,有如野獸臨死前的哀叫。

安娜狠狠說:“沒有證據就在此恐嚇,我一定會告你毀謗和恐嚇罪,你等着收我的信!”

以我跟安娜以往的交往來看,安娜此言並非危言聳聽,而且律師慣常小題大做,唯恐天下不亂,一點小事便上法律規條,而安娜是尤其棘手的那一種。且不說安娜的威脅,面前老太太的神情也十分痛苦,像是五臟六腑都劇烈地絞動在一塊,她躬下身體,雙手疊放胸腹處,像是缺氧的魚一樣,乾癟的嘴不斷死死喘氣。這種受到重創的表情,讓人看了之後心裡十分不安。

在見到老太太因爲痛苦而呼吸困難的樣子,我的心在剎那之間生起內疚之心。有那麼幾秒鐘,我居然這樣想,即使老太太是兇手,依法懲辦了她,老先生也不會復活。而看她那麼內疚痛苦的樣子,即使是她殺了老先生,多半有不得已的原因,至多隻是過失殺人。如果懲辦了她,也是不知道誰能得到幸福。

我承認,我的立場最不堅定,尤其是弱者在我面前輾轉掙扎的時候,我的所謂道德正義的一套就會拋到九霄雲外。老太太在我面前慘叫呻吟,這種情形,絕對比安娜再惡狠狠地威脅我一百次要有效得多。

該剎那,我確實內心動搖。

但是,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死者。莉莉,他被牽涉進來,連死了也不得清白。

我硬了硬心腸,對不起了老太太,即使是過失殺人,仍然是殺人。我決意追查到底。

但我沒有再苦苦相逼,即使明知真相也許就在下一句逼問中得到,我還是做不出來。我寧願繞十個八個大圈子重新開展調查,也不打算在此地把一位哭泣慘叫的老太太逼問到心臟病發。

於是我只扔下一句:“現在事情關乎到我的朋友,所以我會查清楚。誰幹的事情,上帝最清楚。”

我掉頭就走。

安娜在我身後厭惡地說:“你還是這麼自以爲是,一味傷害周圍的人,在你的心裡,是非黑白界限是清楚的,但偏偏顛倒混淆起來。淨給周圍的人添麻煩,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接觸上帝和正義!”

我霍地轉身,瞪視安娜。安娜無畏地迎視我的目光,我相信,如果空氣夠乾燥的話,我倆的目光交戰一定可以擦出火花。

我倆對恃良久,終於,我什麼也沒有說,掉頭離去。

其實我很清楚老太太是愛着她的丈夫的,這件事情也許是意外,無論如何,並不關我的事情,我並不需要逼人太甚。其實此來的目的只是想得到更多關於莉莉的情況。卻無意之中,對老太太的言行起了疑心。

最最料想不到的,替老太太撐腰的竟是曾與我反目的好友。

安娜,一別數年,你跟我都變了。我苦澀地想,突然軟弱起來。

信步走進街角電話亭,我撥打偵探社的電話,撥通了,響了良久,並沒有人接聽。家裡也沒有人。蘇眉,她真是去了尼泊爾麼?

我又撥響邵家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聽。

一聲聲空鈴在我心中迴響,揮之不去,真令人意氣闌珊。在這異國的街頭,我慢慢覺得深入骨髓的疲倦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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