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三十一、兩件事
氣氛變得凝重,一直到走出竹林,還是沒有人說話。林炯說過,迷途竹林會將我們留在那裡,結果留下的只有志南和陸遷。
林烆一直走在我身邊,彷彿我是他的救命草。蘇魘不再笑,臉色一點一點變得鐵青,兩隻眼睛自從志南倒下之後,就沒有離開過昂首走在前面的,林炯的背脊。
村子就在前頭,我們無法向前走,一羣村民堵在那裡,手裡抄着各種各樣的武器。
“林家的殺人魔頭!”爲首的一箇中年漢字說,手裡的鋤頭在空氣中晃着,散發的只是泥土的味道。林炯把眉毛挑一挑,袖子都不擡一下。
“走開!”我聽到他說。
緊接着,或許是同時,我壓根沒有分清楚的時候,那個大漢已經倒下了,地上滿是黑色的血跡。伴隨着後面村民的驚呼,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看着林炯,沒人說話。
空氣中全是驚恐的味道,唯一還笑得出來的,只有恐怖的製造者。
林炯在笑,說:“你們看到了,殺人魔頭,可不是好惹的!”
村民顯然沒有人願意衝上去送死,沒有幾分鐘,逃得乾乾淨淨。林烆待林炯走遠,才戰戰兢兢的過去瞧了一眼大漢的屍體。
“是傀儡。”他說。
“什麼意思?”
“這個人早已經死了,有人利用他的屍體做成沒有靈魂的傀儡,加以操縱。”他說,“這也是二哥能這麼容易殺死他的原因吧。”
是嗎?那麼說林炯不是殺人魔頭了,你怎麼看,蘇魘——蘇——我回頭,看見蘇魘的表情,立馬住口。
蘇魘,還是在看着林炯,那是什麼表情呢?害怕、恐懼、憤恨?
都不對勁,他……他似乎只是在看着什麼遙遠的東西。林炯近在咫尺,怎麼會讓他有這樣的感觸?而且,蘇魘,在我看來,只是個總是用微笑掩飾自己,嚮往做個普通人的魔鬼。
我從來沒有發現過他擁有如此強烈的感情。
“蘇魘,”我後來硬着頭皮追上去,強迫自己對他說,“你沒什麼吧?”
“我沒事。”蘇魘說,並不看我。
他莫不是因爲好朋友的故去而悲傷過度了?
我忽然打個冷顫,剛剛意識到一個無比嚴重的問題。
志南,就是魔鬼黑焰的化身,魔鬼,怎麼可能這樣輕易的死掉呢?
況且蘇魘曾經說過,他們三個不可能自相殘殺,黑焰的命核在阿炯手裡,但他也握有蘇魘的命核,如果黑焰真的消失,蘇魘又怎麼能站在這裡?
“黑焰是不是沒死?”
蘇魘低聲道:“他當然不會死,他最善於用各種面孔或下去,沒有這個藏在畫裡的面孔,他還可以成爲別人。”
那是爲什麼?
“蘇魘,你見過阿炯所有的畫吧?”
蘇魘說,差不多。
“那麼這幅呢?你有沒有見過這幅畫?”
見過的,蘇魘說,阿炯有時候會看着這畫發呆,畫上是房屋,厲鬼,橫七豎八的屍體,還有靈山,竹林什麼的。我說,這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兩件事。
三十二、始作俑者
林淑蘭和小秋正在林家的院子中間,林烆看見他們兩個,就渾身哆嗦。當然,我也忘不了那鮮紅的指甲,歇斯底里的表情,但是現在那兩個女孩的樣子,實在難以跟厲鬼相聯繫。
“四哥,我怎麼了?”林淑蘭朝林烆跑過來,滿臉是淚,“我和小秋清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血,我好怕……”
林烆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躲到我背後,嘴上卻道:“別怕,別怕。”
小秋站在不遠處,冷冷的說:“四表哥在怕我們吧?”
她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表情,讓我頓時打個冷顫,再看面前的林淑蘭,忽然——
“我要殺盡林家的人!”林淑蘭陰陰冷冷的說道,與前一刻判若兩人。小秋也撲上來,
“那不是厲鬼……”林烆推了我一把,臉色鐵青。
那根本是她們自己的意志!什麼厲鬼附身,只是個幌子,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殺人的計劃了。
林烆高喊:“妹妹,你也是姓林的!”
林淑蘭道:“我不是!我從一開始投胎在林家,便保存了做人時候的記憶,我記得你們林家的人如何從外面來到這個村子,如何佔了我家的房子,還說什麼自己是村子的保護神,我呸!”
小秋點頭,道:“姐姐,這個林家一門上下,全是卑鄙無恥之徒!搶了我們的房子,奪走了我們在村民心中的位置,這些都還不夠!居然把咱們殺了,骨灰埋在宅基地裡,說什麼作爲守護靈!”她說到這裡,雙目流血,似有哽咽之音。
而林烆愣柯柯道:“林家做過這樣的事情嗎?”
“本來我們姐妹兩個,是村子的主人,這座宅子也是我們的產業。可是有一天,一個叫林朗的傢伙來到這裡,他說他是通靈林家的人,雲遊四海前來除妖,聽說靈山上有個魔鬼危害人間,草菅人命,於是前來查探,我們姐妹兩個好心爲他帶路,誰知道他暗箭傷人,在霧竹林裡將我們兩個殺害了!他還爲了掩飾自己的罪行,將我們兩個的屍體在靈山之中燒成灰燼,帶回村子,對村民宣稱我們兩個出外雲遊,將宅子留給了他。”
林淑蘭接着道:“他拆了我們的八卦屋,重新蓋了這棟該死的林家的房子!將我們兩個的骨灰埋在宅基地中,想讓我們的意識隨着日積月累漸漸消磨掉,哼。”
林烆恍然大悟,道:“妹妹,你跟小秋是同年同月生的,那天大地振動,我當時正在屋後玩,看見房基上裂了一個大洞——”
“那就是我們!是你們林家的報應!你們下地獄吧,這是林朗種下的孽,遲早都要你們來還!”
眼一花,林炯已經站在前面了。
“你們只是小角色,竟然害的我成了殺人魔王?”他說,表情卻毫不憤怒,反而在奇怪的微笑,就好像小孩子撿到了喜歡的玩具,即將開始一場愉快的遊戲一般。
林淑蘭和小秋對視一眼,雙雙撲上去。
勝負決於一瞬之間,林炯只是卷揮起袖子,兩巴掌了扇過去。
三十三、真正的靈魂
“你們有沒有看過真正的靈魂?”林炯道,“真正的靈魂,是沒有受到過任何污染的,坦然的靈魂,看上去純白無暇,既沒有因爲殺人而形成的空洞裂縫,也沒有因爲違背良心而產生的斑點,這樣的靈魂擁有得天獨厚的力量。”
“那樣的靈魂是不存在的!”林烆忍不住插嘴道,“而且即便是林家的傳人,也沒有誰可以隨心所欲的看穿別人的靈魂!”
“別那麼肯定,”林炯微微一笑,道,“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看清楚你們每個人的靈魂。即便是鬼魂,只要被看穿了最脆弱的地方,並不需要用全力。”
“那麼我們……”林淑蘭看看倒在旁邊,一團爛泥似的小秋,驚惶道,“莫非你看到了——”
“你們的魂魄,就像破舊的瓷器一樣千瘡百孔,”林炯道,“你以爲你們是什麼好東西呢?我倒要問問你們,被林朗封印起來的時候,已經活了多大歲數了?”
“五十……或者……”
“你是一百八十二歲,”林炯不等對方說完,便極其藐視的說道,“一個一百八十二歲的女人,還會有這樣的容貌嗎?你們根本不是人了,爲了保持這副模樣永久的生存下去,打着守護神的招牌,誘騙村民到霧竹林裡,吸取他們的生命,再把他們的鬼魂封進竹子。霧竹林就是這麼來的!林朗編造了林家人種植竹子的故事,還把林家搬遷到這裡,是不想村民們害怕,還有讓你們好好在封印中反悔一下這樣的過去。那個笨蛋!直接消滅就好了,難道你們這樣的東西還配存在於世界上嗎?”
說起這個,林淑蘭就笑了,死到臨頭,渾身爬滿黑色的濃血,談起剛纔還咬牙切齒的咒罵着的敵人,她居然笑了,說:“他不想讓自己的雙手沾上血,真是個自私的人。”
林炯擡起一隻手,若有所思道:“那傢伙的雙手,又何嘗乾淨了?”
“還是讓我把這事情結束吧。”他說,接着扔出兩張符咒,符咒在空中化爲兩團明晃晃的火,分別撲向那兩個女人。已經失去知覺的小秋無從反抗,頓時被火焰吃了個乾乾淨淨。
“你不能殺她!”林烆不知何時衝了出去,張開雙臂,擋在林淑蘭的前面,林炯皺眉頭,看看他,再看看她身後那個女人。
林炯眉毛一擡,道:“她殺了你的爹孃,姑姑,兩個哥哥,她滿手鮮血,不可理喻,喪心病狂,你護着她幹什麼?還把她當作妹妹?你不覺得可笑嗎?”
林烆聞言,回頭,又馬上的轉回來,閉着眼睛,汗如雨下。
“閃開,”林炯說,抄在手裡的鐵槍不住顫動,發出低低的悲鳴。林烆驚呼道:“招魂術?你要……你要幹什麼?”
“明知故問,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林炯道,“我要讓她在這個世界消失!”
林烆不住哆嗦,牙齒打顫,汗如雨下。
“你是要招來冤魂,吃掉她的身體和靈魂?這是遭到禁忌的,被賭咒的法術,就算是祖先也沒有人真正用過,你不能——”
我爲什麼不能?林炯森然道:“我的前半輩子都被這個恩將仇報的女人毀了!她投胎在林家爲的什麼?你難道不怕死嗎?閃開!”
林烆回頭看看披頭散髮,滿眼血紅,被符咒困得不住慘叫的林淑蘭,再看看林炯,決然的搖搖頭,大聲道:“可她、她還是我妹妹啊!”
林炯完全不理,森然一指,所有的冤魂都朝林淑蘭撲過去,
一聲霹雷,風雲變色,彷彿歇斯底里的咆哮,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做響,林炯不爲所動,完全沒有聽見一樣,舉起鐵槍。
林烆還在那裡啊!
“你不是要救他嗎?”
這話嚇了我一跳,側過頭,蘇魘在看着我。“不上去,那可不是你的風格啊!是你變了,還是你原本就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不過蘇魘,你不也什麼都明白嗎?
……
“蘇魘,你見過阿炯所有的畫吧?”
蘇魘說,差不多。
“那麼這幅呢?你有沒有見過這幅畫?”
見過的,蘇魘說,他有時候會看着這畫發呆,畫上是房屋,厲鬼,橫七豎八的屍體,還有靈山,竹林什麼的。我說,這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兩件事。
第一、你曾經看到過的這幅畫裡面,到底有沒有林炯?
第二、除了林炯之外,還有什麼,是這幅畫裡面原本沒有的?
三十四、招魂術
林家的招魂術是一種讓對方百鬼纏身的法術,這種法術需要極大的靈力,否則施法之人反而會被招來的冤魂吞噬。所以這種被禁忌的法術,只有在通靈家族的秘藏典籍中,纔會被偶爾提起。
現在的林炯,正在若無其事的使用招魂術。
冷,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得又溼又潮,充滿血腥味,我不住的哆嗦,感覺手指尖發麻,雙腿不聽使喚,但是……必須走過去。
半空中展開一抹黑暗,沁人心肺的哀號聲此起彼伏,那是無數犧牲在林淑蘭手中,至今抱着無法消逝的怨氣,徘徊在世間,無法安息的冤魂。
——我的手指已經碰到林烆了,把他拉過來只需要再多一點的力氣。
“別、別這樣……別殺她,求你了!”
林炯眼都不眨,槍尖一抖。
頓時,空中終於躥出無數黑煙,骷髏一樣的惡鬼爭先恐後的朝我們三個人撲來。完了,躲不開了,我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風……哀號聲近在咫尺,時間卻凝固起來。
朦朧中我看不清任何東西,只有林炯的聲音,似乎在乾笑。
“竟然留下了這樣的東西……真是搞不懂那個人!”
肩膀上一沉,是林烆暈倒了。
林淑蘭呢?
“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知道錯了,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投胎做人好不好?”這個女人在背後哭喊,聽了這聲音我竟然心安起來。
看不到東西,不要緊,我摸索着,背起林烆。
一站起來,視線便清晰許多,原來那些冤魂只是在空中徘徊,林淑蘭高舉雙手,手背上一道金光閃現。那金光頗有些霸氣的保護着她,卻依舊無法化解那些怨氣。
林炯道:“這些都是無法化解的怨氣,是你自己造的孽。我真不知道林朗腦子裡想的什麼,居然給你這樣的東西下保護符咒。我就讓你自作自受好了!”
他的鐵槍射出一道銀光,正好集中林淑蘭的手臂。
那是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觸目驚心,林淑蘭再也無法顧及自己的傷口,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林炯板着臉,用手指在空中畫了道符,口中默唸着什麼。
所有的冤魂似乎都聽到了口令,直向林淑蘭的傷口撲過去,就像溪水注入河流一樣,不一會兒功夫,便全部衝進了林淑蘭的身體,消失的無影無蹤。林炯微微一笑,用鐵槍甩了道銀光,再次封住那傷口。
“這近百個鬼魂,我已經全部封在你的靈魂之中,它們會隨着林朗給你的保護符咒一起,無論你是人是鬼,投胎幾次,到了哪裡,都不會離開。換句話講,就是它們永遠跟你同在,只要你一息尚存,它們的怨恨都不會停止,我勸你今後好自爲之。”
林淑蘭呻吟了一聲,終於在最後的火焰中,化爲灰塵。
“他還是殺了我妹妹。”林烆說,他剛剛清醒過來,走起路搖搖晃晃。我等他走進了林家的裡屋,便對林炯道:“夠了吧?”
“我不知道你打算玩什麼,不過,也該結束了吧,難道你就不累的嗎?”
林炯不回答,只是低着頭,我以爲他在思考,誰知道最後聽到了笑聲。
“這麼說,你知道了?比我預計的還要早一些。”
我強忍住怒氣,問:“一開始騙我們進來,爲的到底是什麼?”
“想把你跟黑焰一起收拾掉,一個早就該死,另外一個,總是給我搗亂。”林炯道,“黑焰總是不甘心做人,想要你恢復身份,回到當初,改變把他打入輪迴的事實。這怎麼可能呢?即便是魔鬼,也沒有讓時光倒流的本事吧。”
“黑焰偷走我的一段記憶,就是想讓我恢復……恢復前世的身份嗎?”
“對,你也想起來一些事情了吧,”林炯道,“本來,我想在他得逞之前把你給殺了,可是你竟然無比走運起來,一次兩次的被你逃了過去,當我想要認真起來的時候,卻發現,還是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
“對,看看黑焰打算如何實現一件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不是比從中破壞更有意思嗎?我也無聊了很長時間了……”林炯打個哈欠,一對虎牙閃閃發光起來。
林炯——不,應該是魔鬼阿炯,布瞭如此之多的局,自己跳進畫裡來扮演林炯。欺騙蘇魘、黑焰,還有我,只是爲了他個人的樂趣?
“你真的殺了黑焰?”
阿炯嘆氣,道:“沒有,就是關於這個,我很遺憾啊,我本來以爲他會出於好奇,而跟到畫裡來的,誰知道他只是用了一個替身。”
“那個志南,無論樣貌還是靈魂,都不過是個贗品,本來,黑焰作爲人類的身體雖然能耐不錯,還是不可能在現實中,造出這麼惟妙惟肖的分身來。但這裡是畫,在我的佈局開始之前,他找了個機會,把自己的替身,也就是志南這個人物,畫在了我的畫上!”
志南一開始就是畫上的人,黑焰的真身實際上在外面,只是通過替身在畫中行動。我想到這裡,一股寒意躥滿全身,聽得阿炯道:“真是被擺了一道啊,我太大意。”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九足蛇那裡,他企圖襲擊我,反而自己受傷的時候。”阿炯道,“當時他多此一舉的假裝被我捏了命核。而實際上我什麼都沒有做。他爲什麼要裝作受了傷?因爲他以爲我在畫外面,會看到他做的事情,而忍不住懲罰他,所以做了那麼迅速的反應,爲了怕我懷疑志南的傀儡身份,所以假裝受傷。真是可笑啊,這樣反倒讓我懷疑起來。”
“後來你證實了自己的懷疑,就在迷途竹林中殺了他?”
阿炯哈哈一笑,道:“殺他也是爲了證明我是對的,賭一把。”
“那麼陸遷呢,你完全可以躲開鐵槍的,爲什麼還要犧牲他?”
“他是我的手下,我叫他犧牲自己來保護我,當然得照做!”阿炯道,“我是可以躲開那一槍,但林炯是個人啊,又被蘇魘抱着,躲開的機率不大吧。”
我感覺心越來越沉:“那麼你犧牲掉陸遷,完全、只是爲了讓我不懷疑你的身份,讓我相信你絕對是畫中的林炯,而不是魔鬼阿炯?”
“做戲做全套,我也是跟黑焰那個傢伙學的。”阿炯笑笑道,“你幹嘛臉色那麼難看,那只是個影子罷了,連靈魂都沒有的!何苦呢!”
冷靜,我要冷靜。
“志南假裝受傷之後,你沒有捏命核,黑焰會不知道嗎?”我說,“他馬上就會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在竹林被殺,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
最壞的情況是,他也猜出了你的真實身份,沒有必要再放個替身在這幅畫裡了——你還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
阿炯,你真是自掘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