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十二、苦果
若有若無的通道，一片迷離的白光，我無處可逃，唯有跟着薛文萁的背影，慢慢的走下去。耳邊許多聲音，一會兒是梅在說：“如果我那樣對你，你會跑掉嗎？”
一會兒她又在哭喊：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有輛打着雙蹦的車向我開過來了。
我記得那輛車，那天跟子強走在街上。這輛靈車曾經慢慢的開過我們，車上隱約可見的棺材，還有遺像上面蘇魘木訥的臉，還烙在腦海之中。
遙遠的抽噎聲。
是爲了蘇魘嗎？曾經存在於靈車上，那具年輕的軀體中早逝的靈魂？
“真的蘇魘已經死了！”
子強在我身後大聲道：“不是！我沒有死！我一醒過來有手有腳，是這個叫子強的跟我掉了包！”
蘇魘的鬼魂狂喊着說：“他不是人！他是惡鬼！”
“我要做回我自己！……幫我……殺了他！”
那個來自冥都的惡鬼，卻儼然是個和藹可親的新室友般的，光天化日之下跑來打招呼。
“我是蘇魘，馬上就要搬到120去的！”
所有的這一切尖叫着徘徊在我身邊，像巨大的漩渦，處在中心的最深沉的空洞，慢慢的綻開……
是梅！她推開我，向相反的地方飄過去，臉上漸漸的……充滿笑容。
胃疼，疼的跟前幾次一樣有水準，以至於我再也站不住，慢慢的蹲下，行進一經停止，哭泣聲便大了起來，睜開眼，我看到滿天灰濛濛的光。
還是在那條小馬路上，而靈車，再一次迎面而來。
梅是我的女朋友，她大概一米六五的個子，長頭髮，喜歡穿黑色衣服，瘦得像陣風。我們剛剛在一起時，她總喜歡皺着鼻子笑，誰知道後來，會因爲靈異事件離開我。
有一陣子，我放不下她的離開，不吃不喝，在內心深處，總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老天爺看我是傻的，奇蹟發生了，梅的靈魂附身到一個與她極爲相似的女孩身上，回到我的身邊。
當她再次出現，坐在教室的一端，對着我側頭微笑，感覺真的很美好。
我們都以爲可以重來，現在看來，我們錯了。
她不再笑，不再喜歡熱鬧，一起走的時候，總是戰戰兢兢，不再主動來拉住我的手。
她開始學會發脾氣，羨慕那些有血有肉的女孩子，拒絕我的懷抱。
她變得敏感，神經質，行爲都改變許多，爲了我不顧一切，被人利用，做一些錯事。
“我很痛苦，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很痛苦，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着，我沒有白天黑夜，沒有睡眠，不需要吃東西，這種痛苦也是沒有解藥，不能終止的。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想我和你……還有我曾經做過的事情，有時候低頭一看，滿手都是鮮血……這些、這些你都知道嗎？”
梅，我從來都知道，不能保護你，是我無能；不能安慰你，是我懦弱；連累你做了那麼多錯事，我更是難辭其疚。可是……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讓你那麼美好的生命變成一場惡夢的？是我想留住你，才造出這樣的悲劇嗎？
那麼錯在我。
而你卻僅僅需要我說兩個字。
分手……
我的胃裡似乎多了幾把錐子，一摸臉上溼乎乎一片。
眼前的靈車與薛文萁的身體融爲一體，蘇魘的靈魂恍惚其中，似乎充滿疑惑。一瞬間我終於明白這傢伙引我來此的目的。
是想利用我精神最弱的時候，附在我身上吧。
“你從子強那裡轉到了薛文萁的身上，又想從薛文萁那裡，對我用附身術？”
“只有這樣我才能一直活下去！”蘇魘的鬼魂道，“我已經想通了，既然不能重新活，改變另外一種形式也一樣，開始是張子強，現在是薛文萁，最後是你，那也挺好。”
“說、咳咳，說得倒不錯，那你剛纔爲什麼不附身呢？”
“我已經附到你身上了！”鬼魂道，“我以爲你很容易失去意志，誰知道……誰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剛剛接近你，就難過的受不住——比我當初死亡的時候還難過！我只能馬上跳出來。”
“即使短暫，我還是感到了你的想法，看到一些回憶的片斷，你女朋友……她真的那麼痛苦嗎？難道死而復生，不應該有一種優越感？”
我苦笑，道：“那不是死而復生，而是強求得來的。不是繼續活，而是繼續勉強存在。死了就是死了……違背客觀規律，強求所謂的生命，你看到了？你不怕這樣的痛苦？”
鬼魂露出害怕的樣子，帶着薛文萁的身體，後退了幾步。
而我，倒是朝前走了走。
十三、螳螂與蟬
蘇魘的鬼魂在猶豫，我看的出來。“你放棄吧，離開這個世界，去尋找別的機會，不是很好嗎？還有薛文萁——”
蘇魘忽然咆哮起來，道：“薛文萁這個王八蛋，從一開始就在捉弄我！我即便是死了也要拉他墊背！”
“他是個天師，你是怎麼附身的？”
蘇魘看上去挺得意：“我聽說你有個同樣當天師的朋友，那天他來找你，跟你在走廊上說話，我聽見之後，提心吊膽，一個薛文萁已經夠了，我不可能敵過兩個天師的！可是——偏有這麼巧，當時屋裡只有我和薛文萁！那小子不懷好意的凝神偷聽你們兩個談話，被我抓到了把柄！”
“附身可以利用一個人精神不佳，意志薄弱的時候，但那是最簡單，也最不容易的，因爲機會稍縱即逝。還不如另外一種辦法直截了當！”蘇魘道，“人類的靈魂中存在許多空洞，只要找到，就可以一擊成功！”
“靈魂中的空洞？”我說，“你在做報告嗎？”
蘇魘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變成鬼魂以後，就可以輕鬆的看到人類的靈魂，你們的靈魂，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灰色的，只有極少數纔是白色的。知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自私、恐懼、違背良心……或者悲傷，難以忘記的痛苦，憤怒等等，這些有害的感情都會使靈魂上出現空洞，空洞越多，靈魂的顏色便越深。一個灰色的靈魂，上面也許只有一兩個洞，而黑色靈魂，必定千瘡百孔，如果空洞繼續增多，整個靈魂就會被完全吞噬。”
“那又會怎樣？”
“這個人的肉體會死亡，從而變成別的生物。”
我詫異道：“你從哪裡聽到這樣的理論？”蘇魘道：“那個現在擁有我名字的惡鬼！你的女朋友跳樓的時候，他來找我，我當時以爲這下一定要死了，誰知道他很和顏悅色的跟我說話，教會了我辨別靈魂的空洞的辦法！”
“那麼這個依靠附身活下去的主意也是他給出的？”
“對，我不恨他了。他又告訴我這麼好的辦法，我當然用在薛文萁身上！薛文萁的靈魂好像得了齲齒一樣，到處都是斑點，太好下手，但我並不甘心，也許因爲我剛死太敏感吧，總覺得依附在有空洞的靈魂上，控制身體有些難過。”
四周靜悄悄的，自從蘇魘開始滔滔不絕，哭聲，靈車還有無處可逃的小路就開始漸漸消失，此時我們只是站在學校的小馬路上，藉着隱約的燈光看清對方。
“所以你遲早還是要放棄薛文萁的？”
一絲殘忍的微笑浮現在薛文萁自己的臉上，這看上去有些滑稽：“沒錯，我放棄他，下一個目標就是你！”
“你想在我痛苦的時候趁虛而入，但你還是受不了？”我實在不耐煩，若不是有非要聊下去的理由，恐怕早就開罵了。
還差一點點，雖然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但我看的出來，只要再拖延一會兒……“放棄吧，這樣換來換去的哪裡是個頭？”
“我想要永久附身，”不明就裡的鬼魂低沉的說道，“還有一個永久附身的辦法，那個惡鬼魘也告訴了我——那就是找到你，這也是我選擇你下手的理由！”
“我不明白……”
“具體情形，我也不知道，也許只要附身成功，我就能永遠使用你這樣的身體了！我——”
好，就是現在！林傑的套繩猛然間張開，迅雷不及掩耳的罩住了被附身的薛文萁的腦袋！
蘇魘的鬼魂哀嚎一聲，從薛文萁的身體裡猛然掉出來。
十四、幫助
午夜，中心花園旁邊的小馬路，我跟附在薛文萁身上的蘇魘鬼魂面對面，靈車的幻覺開始消散，路燈光讓我看清周圍的情形，那鬼魂的身後不遠處，有道黑影正慢慢的接近過來。
那影子的主人我太熟悉了。
此時蘇魘忽然咆哮起來，道：“薛文萁這個王八蛋，從一開始就在捉弄我！我即便是死了也要拉他墊背！”
我咽口唾沫，知道一定要把對話進行下去。
“他是個天師，你是怎麼附身的？”
……
“具體情形，我也不知道，也許只要附身成功，我就能永遠使用你這樣的身體了！我——”蘇魘還在滔滔不絕，就是現在！林傑的套繩猛然間張開，從後面迅雷不及掩耳的罩住了被附身的薛文萁的腦袋！
蘇魘的鬼魂哀嚎一聲，從薛文萁的身體裡猛然掉出來。
“成功啦！”林傑歡叫一聲，冷不防被倒下的薛文萁壓在身上，動彈不得。
灰色的東西向我撲過來，我忽然領悟到那就是蘇魘口中的鬼魂的顏色——那個是蘇魘。
我來不及思考自己爲什麼能看到鬼魂，耳邊聽到林傑在喊：“跑啊！別讓它碰到你！”於是轉身，撒腿就跑。
有本書裡面講，如果你在森林裡遇到猛獸，那麼絕對不用跑。
因爲你永遠不能跑得比它們快。
真理啊，如果遇到鬼魂，也不用跑，理由同上。我感覺到鬼魂撞到後腦上，冰涼冰涼的……
我迎面撲到，被路上的碎石頭劃的滿手血泡。
呻吟聲，鬼魂又躲開了。
我大聲道：“你想附到我身上，又不想承擔我的痛苦，哪有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你還是拉到吧——”
話沒說完，我住了口，因爲看到薛文萁又爬起來了，瞪着眼睛，一張臉上全然沒了血色，五官扭曲。
那再是薛文萁，他完全變成了蘇魘。
一個歇斯底里的，極其危險的厲鬼蘇魘。林傑的套繩已經摺了，跟他的主人一樣癱在地上動彈不得。厲鬼蘇魘伸出雙手，十指全是鮮血，一雙眼睛通紅通紅。
林傑在他手中，彷彿隨時都會被掐死。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爲什麼我會死，爲什麼你們還活着？我死掉的時候，你們幹什麼去了！你、你是個好人嗎？你要救張子強，要幫薛文萁。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不來幫我？……你真的好心嗎？那心甘情願的讓我附身吧，忘記你的痛苦，讓我用你的身份，永遠的活下去啊！”
“真他媽不可理喻！”林傑罵道。
真的不可理喻。但我竟然臨時大發神經的可憐起他來，沒有人拯救想必也很痛苦的吧。我想起我的梅，在她墜入深淵的時候，我沒有救她，甚至不能跟她一起跳下去。違背了誓言的感覺如芒在背，我呼吸困難，無法思考。
“我明白了，蘇魘，你死得不甘心。”我說，“那就附到我身上來吧！”
……
蘇魘有些遲疑，而林傑繼續破口大罵。
“我可以用你的身體？你這麼痛快就答應？”
林傑大聲道：“你腦子壞掉了？怎麼可以讓這個東西——”
“怎麼不可以？”我說，“蘇魘說得對，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幫他！他怎麼會甘心呢？我現在願意把身體借給他，等他總有一天想通好了！”
蘇魘低聲咆哮道：“你是認真的？”
“對，我是認真的！”
“你不是想幫我……你還是爲了這小子！爲什麼這小子就可以讓你舍了性命來救……”
我說：“我是爲了林傑，因爲他碰巧是我的朋友！有什麼不對嗎？別在這裡糾正概念，你到底還想不想附身？抓緊點兒！至少我現在還不會反悔。”
閉上眼睛，只看到黑暗，剛開始無法集中精神，而蘇魘也沒有來。
然而幾分鐘或者更久之後，我忽然安靜下來，沒有思想，沒有回憶。原來暫時的遺忘真的如此美妙，就連那冰冷的侵襲都是彷彿罌粟般的幻覺。
冷……太冷了。
冰冷即將達到極至，我禁不住睜開眼，一雙猩紅的，蘇魘的眼珠盡在咫尺，濃重的腐臭味道撲面而來——
我大叫一聲，下意識用手一擋。
左臂突然躥出黑色的火苗來，在我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之前就把蘇魘吞沒了。
有風吹過，路燈似乎亮堂許多，我看見倒在一起的薛文萁、林傑，還有林傑的繩子。
柏油馬路，跟平時毫無二致。
結局
事情結束的莫名其妙，我愣了足足五分鐘才完全想通，在此期間林傑爬了起來，重新組裝了他的新道具（後來他告訴我說，這叫剝離套繩），做個隨時戰鬥的姿勢。
我告訴他不用戰鬥了，蘇魘沒了。
被冥都的火焰吞沒，永遠都不會再出現。
我有些汗顏，似乎自己的失約理虧在先。
“沒了？”林傑道，“這是個什麼概念？”
我只好在有關冥都的事情中，挑了些最顯而易見的告訴他。
林傑的眼珠子轉悠半天，終於停在該停的位置上。
“原來是這樣，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沒想故意瞞着你。”
“可——”他說到這裡，警惕性頗高的看看地上的薛文萁。
非常及時，薛文萁滿臉是血，不過他爬起來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
林傑道：“你這個笨蛋被附身了，要不是小狼救你，早就跟蘇魘同生共死去了，媽媽的，他也真是多事兒。”
薛文萁晃悠半天才站住，壓根不去瞧林傑，只是瞪着我，好像只發怒的野貓：“周良，不論我是好是壞，是生是死，都從來沒有求過你！不要自作多情……”
他走了，一瘸一拐，有幾次差點被不合身的衣服絆倒。
“不知好歹的東西！”林傑罵道。
嗯，我也承認他不知好歹，不過總算有點性格。
小狼，幹得好啊，利用冥都的力量消滅了它！否則蘇魘還不知會陰魂不散到什麼時候！林傑說。
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過你真的嚇死我了，林傑又道，“你說要犧牲自己，讓他來附身的時候，那個表情，那個語氣，哎呀我當時直哆嗦，生怕你真的這麼傻！演技好，沒說的！嘿嘿，真的好，都可以去舉小金人兒了……”
我還是說不出什麼來。
林傑滔滔不絕，跟着我向宿舍走，第二百零八句話消失在嘴邊的時候，才終於道：“不過，你怎麼知道冥都的火焰會那麼巧的出來救你？你事先練習過？”
“沒有。”
“哇，你膽子真大，沒有把握的事情不能做啊！我教育你多少次了。”
“我不是故意冒這個險。”
林傑站住，看看我。“
他智商還不算太低，終於看出弭端，滿臉難以置信。
“難道你……你是玩兒真的？”
想死？就那麼結束了，一了百了？
他哆嗦半天，居然一副比我還後怕的樣子。
“別這樣，這不像你，要是連你也不想活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我說，我當時真的想過。
想過也別說，不要告訴我。
他扭過頭道。
我決定曠課，在寢室埋頭睡了一天，再睜眼已經又是晚上，戴黑框眼鏡，總是笑眯眯的蘇魘坐在我斜對面。
“醒了？教皇啊，你還真是能睡。”
見我沒說話，他又道：“我已經搬過來了，以後多多關照。”
我問：“教那個鬼魂附身術的人，其實是你？”
一開始在靈車上，看到了路邊的子強，便用自己的法術，把那鬼魂推了過去。
“對，”蘇魘道，“這樣纔有意思嘛。”
“叫它附身到子強身上，又教它控制薛文萁，還說什麼可以永久附身，讓他來找我……”
蘇魘（現在應該叫他是魔鬼蘇魘）道：“總是附在一個人身上多沒意思，看到它成功的控制了薛文萁之後，我覺得應該玩大的。”
“什麼叫玩大的？”
“慫恿它來找你，看看冥都——”他拉長了音，語氣中滿是不屑，“看它們究竟給了你什麼，而你又有多大本事，這樣不是很有意思嗎？”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道：“我跟阿炯不同，他是想殺你，而我只想幫你，我最不喜歡看見人家痛苦，你看看，現在多麼好，誰都不痛苦了！那隻鬼也好，你也好，你女朋友也好……”
我猛地抓住他，道：“你去找過梅——”
“呵呵，是我給她出的主意，你應該感謝我！”蘇魘道，“她唯一的麻煩就是你，你忍心叫她永遠這樣下去嗎？如果早晚都要這樣，何況還要拖下去？長痛不如斷痛，從此各走各的，我的主意多美妙啊……”
他輕而易舉的掙脫我的手，信步走開去，嘴裡還哼着小曲，彷彿真幹了一件令人身心愉快的好事。
《靈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