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目,他望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灌木叢披在了一個低低的山坡上。
他“咦”一聲,背上一陣冷汗溢出,喃喃道:“這裡怎看不見樹?這還是那島麼?”
後面一個問題,他很快就心中有數,這絕對還是在果子島上,因,在飛鳶上乘風飛翔的時候,他並沒有看見腳下出現海水,就表明絕對沒有離開小島四周,而飛鳶雖然乘風而起,亦是高度有限,視線範圍能看的只是小小一片。
加之,他懷抱她,她又雙手繞住他脖頸,令他不能全心全意去查看飛翔時的情況,故而才發覺現下竟降落到島上一個奇特的沒有樹生長的地方。
“呦呦……”
他忽的又聽見一串這種叫聲,霎時,他在腦中快速比對起來,這是什麼動物的叫聲呢?
猛的晃晃腦袋,他一下想起來了,常言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萍”,這居然是鹿鳴聲。
這裡有許多鹿出沒?對了,一定是這樣,鹿乃極機警的畜靈,膽小如鼠,視線裡看不見卻能隔這麼遠聽見,則說明這羣鹿數目絕對不少。
當下,他心中定了一些,鹿畢竟是溫和的動物,不比虎豹財狼,不會無故攻擊人,有鹿羣就有鹿羣罷,反正不去招惹便是了,現下最緊要的是快快將魚姑娘弄醒來,遂扭頭又去盯看一動不動閉着眼睛的她。
沒辦法了,他一把將她背起,選一個方向行了去,那方向與呦呦鹿鳴之處恰好相反。實是他不願多生枝節,就算鹿沒有攻擊力,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地方出現,怕也不會是尋常的鹿,不必要去招惹自尋煩惱。
“喂!前面的,站住!”
走在灌木從裡,他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喊他。
回頭,他看見一個麻衣青年,騎在一隻公鹿背上,在三十步遠的地方凝視着他。
“你在叫我?”
將魚火客從背上放下,扶住她,他問騎鹿青年。
“當然!”
騎鹿青年坐在鹿背,緩緩朝他靠近過來。
青年高高瘦瘦的,即便是坐在鹿背上,也能看出雙腿修長、身材勻稱,此刻他緩慢前來,雖然沒講話,不作任何表情,那白白淨淨的臉龐上,高鼻樑,大眼睛,濃眉毛,彷彿也是充滿盈盈笑意,一臉桃花之貌,是個罕見的俊男子。
此人,正是一路跟蹤魚火客和上官雲珠而來,又匿去那山崖溶洞繁忙做局後尋着颶風趕來的縣子碩。
這小子在山崖溶洞裡守株待兔,本來並沒有抱多大希望,還以爲這次任務就要這樣不了了之了……因爲他知道,欲從百骨祭禁地出來,是幾乎不可完成的任務,那地方可是一個只能進不能出的死地,並無出口,除非他們墨者出動,以墨匠製作的特別工具乘風逃離,可他沒有想到,這一男一女居然有這等本事,真用這唯一的辦法遁出了禁地,而且,還降落在了他守株待兔的這空曠的灌木叢來了,冥冥中,他感到一陣巨大的壓力,隱隱覺得這二人極其不簡單。
且不說他們如何能未卜先知準備了製作飛鳶的材料,偏偏他們還等來了颶風協助,這是何等的運氣?
不過,現下他們降落在了他的圈套中,他亦正式要開始表演,潛入他們了,霎時,他拋去對他們本事的驚恐和佩服,打起十二分精神賣力投入到與他們的斡旋之中……
而此刻,上官雲珠看見縣子碩僞裝後奇怪的裝束,神情卻突的凝重起來,因爲,他發現眼前“青年”穿了一襲麻衣,身份仿若是一名道者。
他瞬間想到,難道此番闖入的地方是個道者聚集地?在此果子島上,他這是第二次見到道者了,竹樓裡兩道者男屍猶歷歷在目,眼下的這男子會否是他們的同夥,爲何他卻安然無恙,神情放鬆,難道他不知同伴已成乾屍慘死?還是,道者內部亦分門別類,他們雖同是道者,之間其實並無交流?
沉吟間,縣子碩已到他近前。
上官雲珠衝他笑笑:“有事?”
縣子碩啪嗒一聲從鹿背跳下,拍拍公鹿屁股,任由它兀自跑開了,這才重新轉過眸子盯着他。
“你們是什麼人?”他假裝疑惑地問道。
上官雲珠道:“路過而已。”
“路過?哈,好!我這‘清風鹿臺’好多年沒人路過啦……”
“這裡叫清風鹿臺?”
“是的,這裡正是我清修之地,看你同伴好像受傷昏迷了?”
“她……她只是昏迷,並沒受傷。”
“那隨我來吧,我領你們去歇息的地方。”
上官雲珠一頓,去或不去?這或許是一個問題,然在這樣的情境下,前無去向,後無退路,他還揹着一個昏迷不醒的人,真的有選擇麼?
加之眼下出現的青年頗爲友好,還主動提供歇息的地方。當即他擡腳跟了上去。
縣子碩邊走邊回頭搭訕:“兄臺,你做什麼了?把你妻子累成那般?”
言着,邪惡地衝他一笑。
上官雲珠一頓,聽出他話中葷味,臉剎那一紅,他本想趁機撇清和魚火客關係,一想到,眼前人是敵是友還不知,暫時不需要跟他講那許多,就打馬虎眼地敷衍道:“我……我們只是趕路累了。”
“好吧,兄臺你叫什麼,我叫縣子碩。”
“上官雲珠。”
“原來是上官兄,你今年多大啦。”
得知後,縣子碩興奮道:“原來我們同年,也是,我看上官兄雖有些老成,不過氣色卻是與我差不離,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能在清風鹿臺相遇,可真有緣分哈。”
“是吧。”對這自然熟的縣子碩,上官雲珠感覺一陣頭大,這人雖然是個熱心腸,可亦是個話嘮,頗有些聒噪。
“縣阿弟,還有多久到?”
“快啦快啦,着急什麼,這清風鹿臺風景這麼優美,多看看,心曠神怡呀。”
“可是我累呀。”
縣子碩回頭,看他抱着一個人,的確走得步子踉踉蹌蹌。
“我來幫你抱。”
上官雲珠拒絕道:“這就算了。”
他幾乎是沒有想就脫口而出,連他自己亦感到一陣驚訝。
縣子碩尷尬地笑笑,伸出去的手連收回來:“那好,我撿一條近路,再過一炷香時間就到了。”
一個時辰之後,上官雲珠對這縣子碩改觀了,他不但是個話嘮,還是個沒有時間觀念的糊塗蛋,明明說好走一炷香後就到他住處,即歇息的地方,可走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到目的地。
不過,在這番走動過程中,他亦有些發現,就是先前那個一覽無遺的灌木草坪,翻過一個山坡之後即消失在了視線裡。
再見依然是果子島熟悉的那種到處可見的大樹和叢林,只是,看着莽莽的林子,他的雙腿就是發抖,這何時能走到頭啊,他累啊!當即,他不由得埋怨道:“縣阿弟,你是否拿我尋開心呢,這都走多長時間了,還沒到麼?”
“走很久了嗎,哎呀,你看我,長久一個人隱居在這裡,一炷香、一個時辰傻傻分不清了,真是讓你着累了,對不住哈。”
上官雲珠道:“你確定你知道自己住哪嗎?”這種話,對一般人他根本不會說,但對這個“縣阿弟”他覺得說說無妨,因,此人給人感覺太混沌了,真有些腦子不清不楚的印象,哪裡會連自己住哪要走多長時辰都不清楚的。
縣子碩眼珠子一瞪,作出一副誇張的表情:“當然,怎麼你懷疑我是個傻子麼?”
“到沒有,看縣阿弟挺逍遙自在的,怕是那種出塵之人,不管時間空間,不分白天黑夜。”
“哈,我聽出來了,你罵我是個糊塗蛋,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的確是那種逍遙之人,因爲我是一個道者。道者你知不知道?”
“你說說……”
“道者嘛,就是避世隱居之人。你看我像不像?”
“不像。”
“哈,這個……那個……人不可貌相嘛,我雖然不像,可我是啊,這裡就我一人。”
上官雲珠沉吟着:“你打小在這?”他心想,若他打小在這,又是孤身一人,豈非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結果他聽他說:“哪裡,我五年前纔來,以前在市井裡打漁,無父無母又太窮,娶不上妻就跑來這裡一個人過了。”
他笑笑:“縣阿弟何必妄自菲薄,我看老弟相貌堂堂,在市井必有女子傾心的,五年前你纔不過十四五,何必那麼着急呢?”
縣子碩道:“上官兄,你真真不食人間煙火,長得好看有什麼用?在這個世界上,窮人是一個朋友也沒有的,加之我雙親不在人世,如此戰亂之世,亦難尋我棲身之地呀。”
這一點,上官雲珠倒頗認同,亦無心與他爭辯下去,只是安慰道:“縣阿弟不要傷感了,人生無常,無福孝敬父母亦是命中註定,縣阿弟年少老成,小小年紀就有出世之心,迥異常人,現下既有了歸處,且隨遇而安吧。”
說話間,目的地終於到了,是一個山崖裡的破舊溶洞。淺淺的,不過十多步深。前面搭建了一個草棚,此山崖旁邊地處有一個碧色的深潭,原因是自山崖上方墜下一個小小的飛瀑。
上官雲珠跟隨縣子碩進入溶洞,見裡面有石卓子、木凳子還有吃飯用的鍋碗瓢盆等一應生活用具,雖然簡單,卻整潔清爽,倒頗有些出世之人的潔癖。他將依然昏睡的魚火客按縣子碩指示放在了石榻上,然後,信步朝着外面走去。恰好遇上端着一瓢水走進來的縣子碩。
“上官兄喝點涼茶吧,這是我在山間自己煮的菊花茶,用封閉的陶罐放置在前面的深潭裡,縱然日頭炎熱,卻能保持茶水清爽冰涼,你嚐嚐。”
他接過,喝一口,果然通體舒泰。
喝完茶,他和縣子碩相攜坐入溶洞外前方平地上草棚的陰影裡,一起等魚火客醒來。
兩人繼續攀談着。
上官雲珠:“縣阿弟,你真是因爲貧瘠來這避世的嗎?”
這個問題,他一直想問了,在跟隨縣子碩走來這一路,他想了很多,總覺得縣子碩那借口無論如何靠不住。
縣子碩沉吟一瞬:“好吧,我亦不瞞你,我是躲避仇家。”
“這還差不多,具體我就不問了,這是你之秘辛,不過,你孤身一人在這,若是仇家發覺,你不是凶多吉少?”
“是的,所以來這之後,我就入了這的道者行會,也算有靠山了,看,如今我也安然渡過五年了不是?”
“這樣啊……”突然他想起什麼,伸手去摸身上,似乎想取出點什麼,才發現,他只是穿了一塊破舊帆布,他想的是,今日他得了這縣子碩接待的恩惠,要給他點信物,好讓他日後去他上官家所在的象笏山莊尋他,可惜,身上什麼也沒有。
他立即自嘲一笑:“你看我,弄成這個糟糕樣子,不知阿弟有沒有多餘的衣服賒一件與我,日後必還你。”
“不用還,我給你一件。”
隨後,上官雲珠亦穿了一件麻衣,儼然也像個道者了。
他道:“我穿你們協會衣服,不會給你惹什麼麻煩吧?”
縣子碩搖頭:“上官兄,你多慮了,不是你給我們惹麻煩,是我們給你惹麻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島上不光有道者行會,還有墨者行會,兩方是絕不相融的,遇到了墨者,我們都要逃命,所以,穿這身麻衣,你倒是要小心一點不要胡亂逛去,免誤入那些墨者的地盤。”
“啊,這樣?”這是上官雲珠沒有想到的。
“哪些地方是墨者的地盤?”這話,是上官雲珠心裡正想的,卻不是他說的,聲音是自對面溶洞裡面傳來,魚火客此刻醒了,亦聽到他們說話,故才發問。
上官雲珠和縣子碩兩相對望,一齊起身,朝溶洞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