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空天水榭中,魚火客吃了窈窈一桌子好菜,又騙她跟自己攜手去捉星宿,兩人很快就朝有異常的三空子二樓摸去。
趁收拾桌碗時,魚火客從窈窈口中獲悉,三空子一共兩人:她,並另一個叫“白丁”的小廝。窈窈住一層的一間廂房,白丁小廝則住在三層一間雜物房。魚火客有諸多疑問,譬如這小廝爲什麼叫“白丁”,“白丁”不是作踐人的渾話麼?爲何僅僅兩人,卻不住一層,而佔了兩層?
若說這後一個的原因是三空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田闢疆任由下人們胡造,勉強能說過去;可爲什麼田闢疆堂堂一國太子,從小,太傅、大夫們教訓着長大,滿腹詩書,何以連下人一個名都捨不得賞,只草草地喚那小廝“白丁”,如此鄙賤視之,實是不合常理。再說,那管家田九還賜了田齊世家宗室之姓呢,小廝叫“白丁”總顯得敷衍得過了頭,內中必有隱情。
不多時,魚火客和窈窈並肩舉步至三空子二層。這二層正中一個廳堂,兩邊是連接在一起的左右兩間廂房,黑漆漆,不消說肯定是空的。點了燈,魚火客看見廳堂不大,卻也精緻,兩扇屏風將大廳隔絕開三個空間,靠近左側廂房之牆面是一個百寶格,古古致致地擺放了各種銅器古玩,細看又沒發現有什麼上檔次的貨色,不過是擺擺樣子;倒是右邊待客的桌椅案几,玲瓏巧妙,頗見匠心。擡腳邁入廳堂,轉了兩步,魚火客猛然記起什麼,一扭頭:“窈窈……”
哪裡還有窈窈的身影!
魚火客大驚,暗道,方纔窈窈點燈後佇立一旁還直朝着她笑,這才一眨眼功夫,不過觀看了一下廳堂的設置,過這一時就不見了她人影,實是古怪得不像話了,現下說這窈窈沒問題,別說魚火客,便是那三歲小孩也不信的。
然,魚火客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當下一面忍着胸中疑惑,推斷着窈窈可能匿藏之處,一面聲東擊西,口中喚着她的名,尋找蛛絲馬跡。
忽然,魚火客感覺背上被人拍了一拍,她猛一回頭沒看見有人,卻發現廳堂左右兩側的屏風像長了腳快速移動起來,瞬間首尾交接成一個圈,環環將她困在中間。
“呵!”魚火客冷笑一聲,“終是按捺不住了嗎?”
之所以這樣冷笑嘲諷,乃是她判斷出,眼前所見已不是鬼魂能有的手段,而極像星宿力量在作祟!
當下,魚火客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把糯米,就地一灑鋪至雙腳踩的地面,定住屏風帶起的紊亂生機。霎時,轉動的屏風即刻停下,周圍景緻亦是一番變幻,露出一個陌生場面。
放置“珍玩”的百寶格一左一右朝兩邊打開,在左側牆壁上開出了一條向下通去的階梯,黑黝黝,望不見底。
百寶格旁,站了一個“熟悉”的綠衣背影,拈花蘭指,一點一點在擺弄格子裡的“珍奇古玩”。
魚火客聲音低低地道:“你是誰?是窈窈嗎?”
“你說我是我便是咯。”那人依然背對着她,無所謂地哈哈一笑說道。
無論背影、說話的音色,都十足是窈窈的特徵,但魚火客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冷聲道:“你到底是誰?你不是窈窈!”
那人轉過身來,音容笑貌不是窈窈,還能是誰呢?
那人道:“怎麼,魚姐姐才吃了我的酒和菜,就翻臉不認人了?我就是窈窈啊。”
魚火客搖頭:“雖然你的身材樣貌還有聲音的音色,俱是模仿窈窈的特徵,可你終究不是她,說,你是何人,把窈窈藏哪去了?”
對面之人哈哈笑道:“你不是會御鬼奇技之人麼?連我是何人都看不出來?那我偏不告訴你。”
魚火客冷靜下來,沉着地道:“我知你不尋常,亦不是鬼魂,既不願相告,對不起,恕不奉陪!”
言畢轉過身,隨手扔出一把粉末,霎時甩起一連串火光,俱砸在對面人身邊,乃是她感覺這裡水有點深,準備先溜了再說。
那人於火光中安然無恙,極自負地道:“哈哈,真是個丟臉的捉鬼人,這三腳貓的功夫也敢來空天水榭放肆,今夜我就管管閒事,替那太子拿下你這不速之客!”
言畢,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尖刀,長不過一尺半,寬不過兩寸,薄薄一片,刀身竟閃着藍光。衝魚火客一揮,一股奇異的青草芳香傳來,與刀殺氣騰騰的銳利形成鮮明的反差。剎那間,就到魚火客眼皮子底下。
魚火客眸子一閃,立知此物不凡,但一時,實看不出尖刀來歷,也說不出究竟古怪在哪。
她不善捉鬼,對鬼物卻有一定了解。眼前所見尖刀絕不是凡物,但她肯定,亦不是鬼力凝練的煞物。
先前這手持尖刀之人混亂中弄出一手星宿神通,“她”如何能操控得了星宿的?魚火客自問是捉星宿大手,此刻也解不開這個謎團。不過她並不氣餒,心知,星宿之事,樣樣稀奇,每個星宿都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否則也當不起星宿之名!
當下,她再不敢託大,不管對面敵手是人是鬼,她亦有手段抵擋,強提一口氣,她自懷中摸出一杏黃符布,當空一拋,化作一個大黃包袱,“咚”一聲,堪堪擋在兩人中間,尖刀霎時抵在包袱上,爲魚火客阻下攻擊。
“陽退術!你是……”那人驚奇地喊一聲,話說到一半,慌慌地住了嘴。
魚火客心下大駭,“陽退術”是她捉星宿這一奇技的本名,可說,自她從師父處學成後下山,一路行走江湖,還從來沒有人認出來她修的是“陽退術”,因師父說過,此術是他獨創,並且只有一個傳人,就是她。
魚火客將黃布朝後一拉,當中的包袱霎時不見,她立定站一旁,側目瞧對方一眼,疑惑道:“你認識我師父?”
那人沉吟一瞬,似乎發覺說漏嘴,乾咳一聲:“你……你怎來這了?”
魚火客淡然一笑,調皮地道:“咦,奇怪!腳長在我腿上,我想去哪就去哪,爲何不能來這?”
心中卻道:此人雖不願意直接回答她的問題,還問了她一個問題,但至少透露一個重要信息:此人鐵定認識她師父——可能是她師父的熟人之類,否則不可能知道“陽退術”。
此人究竟是何人?她心下已經有些確定,此人就算不是朋友,既然師父願意將“陽退術”相告,必不會是她的敵人。當下笑着道:“那你告訴我,你是誰?你又爲什麼來這?”
對面那人冷冰冰地道:“我是誰與你無關,我去哪亦同你不相干!”
魚火客望着“她”,淡漠悠遠地笑,已不打算問下去,心道:這人戒心太重,怕是問不出什麼的,也罷,強行攻心非她所長,再糾纏下去實屬不智,不如……
她心中突的長出一個“邪惡”的念頭。來此捉星宿,她還正愁找不着開路的炮灰呢,看這人剛纔那手星宿神通怕有兩下子,若是能誘之下套,到最後關頭,可是能大大利用一番的。最關鍵是,“她”絕不是生人,吃得起這個虧呀!
想到這,她心中振奮不已,這人簡直是送上門的炮灰,坑蒙拐騙乃至色媚(如何有可能的話),那也無論如何要拿下了!
一時間,她看“她”時眸子裡的光澤也亮起來。
而“她”,此刻看怪物似的望着對面女子,見她那種打量人的目光簡直要滴出口水來似的,吃相太難看了,頓時嫌惡地皺了皺眉頭。
不論怎樣,這一場下來,雙方頓時都沒了戰意,就在場面一時間陷入尷尬,忽然百寶格開出的階梯地道,相攜走出來兩個人。
分別是真正的窈窈和假冒的“田闢疆”。
一時間,場面上出現兩個“窈窈”,既有些詭異,也甚是滑稽!
魚火客搖搖頭,哈哈笑起來:“你們終是穿幫了吧,哈哈哈。”
“啊,魚姐姐。”百寶格地道里上來的窈窈腳一點飛奔上前,極羞愧地挽上魚火客的手,忙賠不是,“不好意思,方纔我不是故意消失的,我……”她看看身邊,那意思很明顯,是她“同伴”召喚她而去……
魚火客只是點頭笑,並沒有責怪她半句。
窈窈一扭頭,看見百寶格旁邊又一個“窈窈”,噗嗤一聲笑出來:“呀!白大哥,你又變成我的樣子了,快變回來。”
“庖丁!你是怎麼搞的?”自地道走出來的“田闢疆”也是一怔,“怎麼就動手了,太魯莽了……”語氣裡責怪庖丁不該跟魚火客起衝突,言畢走近庖丁身側,瞥一記跟窈窈手挽手站一塊的魚火客,目光卻轉到窈窈臉上,十分嚴厲。
窈窈悻悻撒了手,鬆開挽住魚火客的臂膀,走到他二人身邊,表示歸隊。
魚火客看着他們三個聚集在一起,想到,空天水榭除真正的田闢疆外,其餘“人”都聚集在這了吧,而且他們看她那種眼神,即便不把她滅口,也不那麼容易干休了。
庖丁白了“田闢疆”一眼,搖身一晃,變成了一個麪皮白白淨淨、濃眉大眼的英挺青年,樣子極爲俊朗。
他不滿道:“田九,發現就發現,有何大驚小怪的!還有,你怎又叫我庖丁,我可不是什麼廚子,我是一白丁,也請叫我‘白丁’!”
魚火客看着真忍不住想笑,見他們不過寥寥三人組合,聽兩句對談卻感覺相互之間彼此牽制,甚是複雜,真不知他們是個什麼樣的組合,既互不對付,又何必聚在一起?而且,還都不是生人,太奇怪了!
“田闢疆”道:“好好好,白丁,我說錯了還不成嗎?”言畢,也是搖身一晃,樣貌身形亦是變了,正是魚火客之間見過的車伕。
窈窈瞧見身邊二人的變幻,撤了滿面嬉笑之顏,神情嚴肅地對魚火客道:“魚姐姐,你莫奇怪,‘擬人’是我們的一種神通末技,我們……我們都不是人。”
魚火客“哦”一聲,根本沒有太大驚訝,點頭:“那你們……”她欲言又止。
窈窈道:“魚姐姐,現下九叔叔和白大哥都暴露了,我亦是不隱瞞你了,我們三個是盤亙在空天水榭的七竅魅影。是太子將我們聚來這裡的。魚姐姐,對不起,我騙你了。不過方纔把酒言歡,窈窈亦是胸懷坦蕩,真正與魚姐姐投緣。魚姐姐不會怪我吧。”
聽到“七竅魅影”這四字,魚火客恍然大悟。終是想起一點什麼來。
鬼魅鬼魅,世間有“鬼”亦有“魅”,世人只知,人死後可能變成鬼,但世人不知,世間上有些生機強大的生物,譬如千年古樹、百年何首烏、冰山雪蓮等草本神祇若不幸枯竭,生機以契機得凝聚,就有可能化“魅”,此乃萬中無一之事,堪稱絕頂秘辛。
鬼和魅之不同就在於,人變成鬼是不幸的開始,植物枯竭化成魅卻是幸運的開端,因爲植物沒有“五識”,不能聽、看、嗅、觸、味,反而是化魅之後有了機會將七竅逐漸開啓,所以魅也叫七竅魅影。魅的本事是隨着開啓竅門的多少來決定的,當然還要看生前本體的強大程度。魚火客不懂捉鬼,對魅的瞭解亦十分粗淺,她只是大概知道魅是怎麼回事,魅有什麼神通,她確實不知。進入空天水榭後,面對假冒田闢疆的車伕出現在眼前,她只能根據追蹤的符咒確定那田闢疆是假冒,一時不曾聯想到原是魅在作祟,因,她不知魅竟有這種“擬人”的神通。
想通其中關竅,魚火客深感一陣遺憾,不會捉鬼,欠缺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可惜她無力改變,因爲她想學也學不到……
眼下,魚火客看着對面一臉坦蕩的窈窈,內心無半點責怪她的心思,相反,在這危急時刻,窈窈坦然相告,讓魚火客認定她實是天真磊落,當下,她大度道:“窈窈,你多心了,我根本沒有一絲一毫怪你的意思。即刻之後,不管我們是敵是友,我亦是不會傷你,你寬心了罷……”
窈窈咬着嘴脣,泫然欲泣的樣子,突然明白魚火客話中關竅,現下九叔叔和白大哥暴露,且大搖大擺在魚姐姐面前露出秘密,莫不是要殺人滅口了……呀!當下她急得不得了,忙扭頭去問田九:“九叔叔,魚姐姐說的不是真的……你們不會爲難魚姐姐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