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春追了幾步,本就受傷的膝蓋突然一軟,她趔趄了兩步,險些摔倒在地。
已經走到拐角的小幺無聲的回頭瞅了她一眼,雖然依舊往前走,但腳步卻已經遲疑起來,放緩了。
她突然就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就算這少年再兇殘,可他從未做過傷害自己的事情,反倒是因爲她那極小的一點恩惠,他對她比任何人都親近,若不是因爲小幺,現在她肯定已經葬身在江底了。
再有,他明明十分抗拒康莊下的那通道,卻還是帶她進去了。她又想到了昨日,她讓他幫忙去傳消息,將烏啼山上的秘密通道曝光於人前,他短暫的猶豫之後還是答應了,冒着將那些他迴避的過去完全展示在她面前的風險。
林二春沒有察覺到他身上的戾氣,只感受到了一片赤誠。
有人待她以誠,她也不願意辜負。
她心中也十分清楚,今天要是不說清楚她並不在意他的過去,這自閉少年恐怕會變得更加孤僻吧!
她朝前走,小幺也重新往前走,眼見他越跑越快,林二春在他身後喊他:“小幺,你是打算要離開了嗎?”
小幺聞言身體一僵,徹底轉過來,他木着一張臉看着林二春,沒吭聲,默了幾息垂下了眼簾,手指將衣服下襬攪得皺巴巴的。
他沒想走,只是因爲不願意看見她怕他,拿他當怪物看,也不願意聽她趕他走的話,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跑了。他打定主意,不看不聽。他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還能偷偷摸摸的再跑回來繼續跟着她。
就算她當自己是怪物,他多幫她幾次,她心軟,就不會再攆他了。
可現在她連讓他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給。
她果然怕他了,覺得他不堪,又要趕他走了。
以前,他從那地獄般的地下逃出來,孤魂野鬼一樣沒有目的到處遊蕩着,起初還有人憐憫他,可一看他的臉,他的眼之後。就變成了害怕和恐懼,時間長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人呢,還是一隻鬼。
可林二春出現了,她明明跟其他人一樣怕他,繞開他跑了,他見怪不怪,哪知道,她卻突然又跑回來,還給了他一錠銀子,讓他去看大夫,去吃頓飽飯。
她將他當人看。他也是那時才知道自己還是一個人,至少林二春將他當成人。
她防備他卻不怕他,又覺得他可憐,所以他仗着她的這一絲心軟,一直跟着她,努力讓她覺得自己有用,才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也給自己找到了事情做。
那種除了還活着,卻不知道能做什麼,沒有方向,也無處可去的滋味,就像是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底下煉獄裡。讓他恐懼,他再也不想再嘗試一遍了。
他終於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不願意放手。
如果林二春什麼都不知道,他還可以繼續纏着她,可現在,他怕見到這個唯一待他好的人,也將他當成怪物。
走嗎?可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到哪裡去。
以前他爹死前吩咐他,不要怪東方承朔,他們父子的命都是東方承朔救回來的,要報答東方承朔,跟隨他,忠誠於他。
可在那暗無天日的密道里,他殺了東方承朔手下的兵,自相殘殺是違抗了軍令,按照軍法當斬,他不願意爲了那幾個瘋子而填上自己的命。
當初他出來之後就沒有去找東方承朔,現在也不會去,那還能去哪呢?離開這裡,他還能去做什麼?
跟以前一樣走到哪算哪?
他哪都不想去。
一張漠然的臉上突然出現明顯的茫然無措,林二春本就在打量他的神色,看明白了,突然心裡發酸。
她突然有種錯覺,小幺好像不跟着她,不護着她體現自己的價值,他就不知道該去做什麼了。
她只這麼一問,他都呆了。
這種全心全意護着她和依賴她,讓她想到了阿策。
她跟童觀止......她的阿策也沒有再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會了。這算是命運給她的補償嗎?
雖然覺得這想法有些可笑,她還是邊揉着膝蓋,邊慢慢走過去,面上一軟,淺聲安慰:“小幺,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你是誰也不重要,我都不介意,真的,就算是你做了什麼,那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你不用覺得難堪,我想,要是換了我在你的立場和處境,我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我沒你厲害,說不定早就死了,幸好你還活着,要是沒你救我,那天我就死了,你能活着,這就行了。”
小幺沉默了好一會,擡頭看她。
他爹最後跟他說的話就是讓他能活着,她也跟說他能活着就行了,這是不是表示,她不會攆他走了呢?
終於,他抿着的脣動了動,吐出幾個字:“我沒有吃人。”
聲音裡略帶委屈。
他的確是在那天進了密道,但他沒有做對已經死去的人施剮刑,沒有跟那些人一樣吃人肉。
他可再想活,也有底線,他寧可吃石頭上生出來的青苔,吃偶爾從通道中爬過的老?,也不願意吃人。
他不想吃,卻也不願意被別人吃。他們瘋了,他也快被他們給逼瘋了,好在他們人雖然多,但他們受了傷,行動沒有他便利。
他年紀小,但骨架也小,他能鑽進了自己一刀一刀挖出來的小洞裡,幾次逃過他們的圍攻,最終,將那七個沒被砸死的瘋子,全部都殺了。
沒了威脅,前後的路都被巨石給堵住了,出不去,他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就順着那個小洞繼續往前挖,遇見堅硬的挖不動的岩石他就避開,沒想到,真的被他挖出來一條生路,他居然真的從裡面逃了出來。
林二春一怔之後笑道:“好,我信你沒有吃人。小幺,你能活着出來,真好。”
小幺定定的看着她,點了一下頭。
他不挪開視線,林二春很快就明白過來,“我不是要趕你走,我就是看你大步走開,叫你你都不答應,還以爲你不想再跟着我了。
我逼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了,你生氣了是不是?以後你不想做就別做了。我們一起將這些不好的事情忘了。”
小幺依舊沒有吭聲,不過,眼底的緊張和無措卻已經散了。
果然是擔心自己趕他,林二春又心酸又覺得好笑,保證道:“以後除非你自己想走,誰也不能趕你走。我不會功夫,游水又不行,還怕被人欺負,還需要小幺陪着我給我壯膽。”
小幺面上放鬆了些,眸子裡有以前偶爾出現過的極淡的笑意:“好。”
說完了,又補了一句,“我沒生氣。”
林二春笑道:“沒有就好。”
想起什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小幺,你是怎麼知道那通道被人疏通了呢?”問完,怕他多心,她又補充了一句:“你不想說就不用說。我就是好奇,不是懷疑你。”
那天她跟榮績都以爲走到了絕路,可小幺帶他們過去的路上,幾次說過了他們能逃出去。當初他和那些神武營的人都被堵在裡面,進退不得,而這段時間小幺又一直就跟着她,不曾離開過,若非確定能逃脫,他肯定不會帶她過去。
小幺搖了搖頭,道:“聞到了氣味。”
林二春聽得一頭霧水,又好笑又無奈,以後都這麼交流真的好嗎?她眨眨眼,正要說話,小幺又道:“船上,天字三號那個人身上有裡面的氣味。”
林二春愣了愣。很快明白過來,天字三號那個小廝是代表的五加皮酒,一定是童觀止的人。
那小廝一定是去過那兒,小幺對那裡又十分敏感,能聞出來也不奇怪。
不知道是東方承朔還是童觀止他們誰清理的那密道,只要他們再往前疏通一小段就能發現那些屍體了,可惜,不知道他們爲何又突然中斷了,竟被她這個原本對此一無所知的人給搶了先。
這是給她的機會,這陸家的印章和留下來的東西,合該就是她的。
她就是小家子氣,就是見錢眼開,就是貪便宜,就算知道便宜不好佔,明知道會有風險,她也還是會去做,誰也不能再管着她,她也能自己管好自己。
可以隨心所欲的自己拿主意,可以憑自己的喜好來做決定,再也不用去遷就誰,這種自由的滋味裡帶了點酸澀。
她並沒有時間去酸太久,衝小幺笑了笑,“我知道了,以後我們一起將那些不好的都忘了,都不提了。”
剛說完,朱守信就跟出來了,“姑娘,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老奴,烏啼山那邊雖然不能打探到什麼消息,不過這些年老奴在衙門裡有些熟人,也能幫上一些忙。”
林二春沒馬上衝小幺擺擺手,示意他先離開。
她不想當着他的面提烏啼山密道,想要處理陸家的事情,卻又不能不提。
少年不肯走。
她只能作罷,跟朱守信先說別的,以後避開他再提吧。
“聽說陸大爺有個幼弟前日裡沒了,現在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他人在哪我也不太確定,你可以去童觀止那打聽一下,有了消息跟我說一聲。”
朱守信面上一暗,很快就回道:“老奴知道了,當初陸大爺囑咐過,若是陸家出事,不得暴露跟陸家的關係,老奴自有分寸,請姑娘放心。”
~
朱守信在當天就帶來了陸?修的死訊。
這消息是跟斗酒會的沉船事件一起傳出來的,不需要刻意打聽,好像突然間就傳的沸沸揚揚了。
船沉得太蹊蹺。死的人不少,童觀止又連着兩日在江面上搜尋活口和打撈屍體,動靜不小。
再加上,不少人都親眼見到了那艘肇事的紫檀木船,也給這件事增添了一層神秘又靈異的色彩。
這時候,突然傳出康莊陸?修的死訊,這個好不容易倖存下來的少年郎,不知何故,沒有好好將陸家發揚光大,卻要跟家族最後的基業一起沉入江底。
一時間,已經漸漸被人遺忘的康莊陸氏,現在又突然被大家記了起來。
陸氏令人咂舌的財富,陸道遠爲人的慷慨大義,陸家滅門之禍的淒涼,以及不久前康莊的那場莫名大火,那艘沉在江心的寶船,被寶船撞翻的遊船,都爲人津津樂道。
就是有人想捂也捂不過去。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麼短的時間,消息就已經傳到了這距離蘇州府百里之距的錫城來了。
林二春雖然早就從榮績那聽說了陸?修活不成了,可這會兒消息確定了,對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之死也有些唏噓。
朱守信跟她商量:“姑娘,陸小公子的棺木現在就停在寒山寺裡,老奴想去上柱香,也跟你一起去蘇州府吧,也能有個照應。”
林二春點頭答應:“今天連夜出發,明早就能到寒山寺。”
從她自那密道中逃出來,已經過去兩天了,她得儘快趕回蘇州府去,趁着眼下形勢有利,趕緊處理陸家的事情。
要處理這件事情是肯定繞不開童觀止的,不用查她也知道,陸?修的事肯定是他做的,他接下來要怎麼做她管不着,但她自己要做的得做了,她想名正言順的成爲陸氏印章的新主人。
回去就會遇見他,正好。她覺得經過兩天的調整,自己也整理好了心情,應該能冷靜的面對他了,應該不至於一開口就是無意義的埋怨。
雖然她心裡的確有怨有恨,可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像那天童觀止丟開她的時候一樣瀟灑乾脆,不要太過激動,這樣只會顯得自己又傻又可憐。
?
夜裡,林二春在馬車上迷迷糊糊醒了三四次,剛到寅時,寒山寺就已經到了。
朱守信去尋了夜間執守的和尚捐了香油錢,又在寺院後院定下了幾間廂房,只吩咐小廝將馬車行李去收拾停當。也顧不得歇,就打聽陸?修的停棺處。
因爲陸氏曾做過不少惠及百姓的事情,自從陸?修的死訊傳出之後,也陸陸續續有人來廟中拜祭,這和尚倒也見怪不怪,並未多問,只指了路讓他們自己去尋,就匆匆去準備做早課了。
陸?修的棺木停放在寒山寺東南角的一處清靜殿中,此時殿內空無一人,只有守靈燈裡的香油尚有七分滿,香爐裡有剛燃了兩成的香。
沒人看着,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
朱守信神情肅穆的上了香。又圍着棺木走了一圈,無聲嘆氣。
他只忠誠於陸道遠,跟陸家其他人並沒有打過交道,在林二春找上他之前,他甚至還不知道有陸家還有人活着,等他知道的時候,陸?修又已經死了,談不上深厚的感情,他只是爲陸家最後的這點血脈覺得可惜,好不容易倖存下來,卻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死了。
朱守信燒了香紙起身,卻見跟他一道進來的年輕姑娘。正負手而立在香案前,她仰着頭凝視着殿中悲憫注視芸芸衆生的菩薩銅像,蒼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只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中似有水光滾動,無端讓人看得心生不忍。
朱守信正想勸說一句,桌上的守靈燈突然一晃,他再看過去,林二春已經垂下了眼簾,待再擡起頭來,卻是半點痕跡都看不出來了,她神色平靜的道:“可以走了麼?”
不需要他勸什麼,朱守信點了點頭。
林二春大步走了出去,矗立在門口漠然看着天空的少年見她出來,又無聲的跟上了。
朱守信看着他們倆一前一後的背影,心中暗暗低估,他也算是閱人無數了,卻看不透眼前的這兩個。
他搖了搖頭,也大步跟了出去。
銅像前的案桌上放着厚厚的一疊《金剛經》,最上面的那張紙上字跡凌亂潦草,最後的一句字形極大,筆鋒尤重,幾個字寫得幾乎要飛起來,似發泄般的將整張紙鋪滿了,上面有兩個字被暈開了。一片模糊。
從這殿裡出來,林二春跟朱守信說定了辰時碰頭,之後三人就各自回房歇下了。
林二春在馬車上雖然睡過了,可這會依舊累,倒在牀上閉着眼睛,佛前香案上擺着的那張經文在她腦子裡亂飛。
雖然字跡凌亂了些,她還是一眼能夠認出來,那是他寫的。
他給她寫過很多信,寫過一些從含蓄委婉,再到羞羞答答,到越來越露骨的情話,每一封她都看過很多遍,怎麼會不認識他的字呢。
那金剛經,他寫了一半就扔下了,心裡亂了,自然就寫不下去了。
也是,他不惜一切也想要保住和幫助的陸?修死了,他肯定特別的失望和難受,心裡能靜得下來纔怪。
“實無有衆生如來度者”,默唸了一遍最後那一句話,她想起清明時候,他帶她去童家祖墳,他跟童柏年說話的時候,她就看着童家祖宗的墳墓。默默的希望祖宗保佑。
過後只剩下他們倆的時候,他問她,“二丫,是不是跟童氏列祖列宗許願了?”
而後,他摟着她笑他傻,跟她講了金剛經中的這一句,“實無有衆生如來度者”,他說,佛不保佑人,也保佑不了人,所以只能自佑。
她在黑暗裡冷冷的笑了聲,幸虧自己能自佑。
在牀上翻來覆去之後。半點睡意也沒有了,屋外,已經是晨光熹微,誦經聲也停了,她乾脆爬了起來,換了身利落衣裳,略收拾之後就出了門。
從女客居住的西院出去外面是一個不小的園子,園子裡古樹成蔭,空氣極好,四面都是迴廊,這會空空蕩蕩還無人走動,她便沿着這回廊一圈一圈的跑起來。
跑到第三圈。經過西院正對面的碑廊的時候,突然從迴廊上方屋頂上跳下來一個人,正落在林二春面前。
這人一身黑衣,面上帶着一張銀色金屬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因爲光線暗淡,再加上那隆起的金屬額頭投下的陰影,就連那眼睛都看不清楚。
青天白日穿成這樣,林二春直覺就往回跑,可已經晚了。
脖子上一涼,一把匕首抵在她動脈上,她喘息的時候。脖子都能觸到那利刃的涼意。
對方在她身後語氣涼森森的道:“別出聲,你乖乖聽話,我不會傷害你。現在跟我走。”
胳膊上一緊,被人拉住了,她乖乖的跟着這人走。
對方帶着他下了碑廊,往一塊大石碑走去,將她抵在石碑後。
林二春往對方身後瞅了眼,隱隱有腳步聲和喧譁聲傳來。
這人頭也不回,只哼了一聲,壓着嗓子沉沉的道:“你是個聰明女人,最好別想什麼歪心思,你我無冤無仇。我不會殺你,一會等那些人過去了,我自然會放你走,不然的話......聽到了沒有?”
林二春正要點頭,想到那匕首趕緊頓住,只嗯了聲,看來今天只是無妄之災。
“會聽話就好。”面具上豌豆大的眼孔裡閃過一抹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