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氏的這個印章用的是壽山石中的牛角凍石。
這種石料肌理隱存水流紋,紋色濃淡交錯,這幾行微雕小字就跟這紋理完全融合了,因爲字實在是太小了,不借助放大鏡根本看不出來,又隱在神秘大氣的圖紋之中,渾然天成,巧妙至極,就是沾了印泥拓在紙上,也只會被當作是花紋的一部分,極難被人發現。
若不是提前就知道了這個秘密,林二春也會跟上一世的東方承朔一樣,白白讓這印章放在收藏櫃上蒙塵。
當初她也只當這是陸道遠留下的遺物,是東方承朔存放着用來緬懷舊友的。
在一次幫東方承朔清理收藏櫃的時候,無意中將水灑在存放印章的水晶盒子上了,才發現了這印章圖紋中竟然暗含了微雕,用放大鏡仔細辨別了一陣,才發現了上面的字跡。
不過,這些字,只有句首和句末的意思很明確,其餘的就是按照特殊的方式排列的散亂字句。根本就不是完整通順的句子,林二春琢磨了一陣,根本無法理清楚,也就作罷了。
句首那句大概是說,因爲恐亂世生變,所以將部分陸氏商號隱匿,此印章由陸氏家主持有。專門管理這部分暗藏的商號,見引如見家主本人。
最末又言,若陸氏遭逢鉅變,印章落入外人之手,除非對方對陸家有重大貢獻,並且能夠完整參透這印章上的秘密,只有兩者缺一不可。方可認作陸氏新主,不然,此印章作廢。
後來,林二春突逢變故,就再沒見過這個印章了,她也沒有機會繼續去琢磨這其中的秘密,至於東方承朔最後有沒有參透其中的奧秘。她就不知道。
也就是東方承朔去客棧罵她的那日,她才記起以前的大半事情,可之後又一直太過忙碌,她根本沒有想到這些細枝末節的記憶,不過,就算想到了這枚印章,她也沒辦法完全將之還原。
這些亂七八糟句不成句的字,她哪能都背下來,早都忘了。
如今,這印章落在她手中了,這回不需要太費勁,她就認出來了,就是這個印章,字還是以前的字,秘密肯定也還是以前的秘密。
她不想讓此章作廢,就得弄清楚這上面的字是什麼意思,還得幫陸家將當年的真相公之於衆。
後面的那件事多少還有些眉目,不過這字的意思嘛......
林二春又?唸了一遍上面看似毫無規律的字之後,眼底閃過一道幽光。
她將東西收好,就帶着小幺匆匆回到之前落腳的客棧。
牟識丁和張小虎都不在客棧裡,林二春找店小二打聽了一番,說是牟識丁昨天傍晚匆匆回來過,然後又心急火燎的走了。
想到在山上看見的江上漁火,她料定牟識丁多半是去江邊尋自己去了,一晚上沒有找到,一會也該回來了,給了店小二一錢銀子讓他幫忙去江邊找牟識丁傳個話。
至於張小虎,則一直沒回來過。
一起出來的四個人,如今卻少了一個,林二春縱然早有心理準備,心情還是難言的沉重。
卓景行和張小虎可以說都是因她而死,揹負了人命,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向他們的親人交代。
她救了卓香琪又如何,人命也不是簡單的一命換一命,如果卓景行沒有因爲拉她而掉進水中。他自己也能救他妹妹,他們兄妹說不定都能好好的。
如果她沒有逼着張小虎下水救人,他也不會死,還死的那麼憋屈。
他功夫那麼好,肯定不是普通的小廝,張德禮和方氏對他的態度也明顯不像是對親子的輕鬆,時時都帶着恭敬,也只有小福傻傻的以爲他真的是哥哥。
還有她身邊神出鬼沒的暗衛,張小虎也能下好施令,即使沒問過他的真正身份,林二春也能猜得到,那肯定是童觀止身邊得用的人。
她不願意欠別人的,卻一下子欠了兩條人命。
她更不願意欠童觀止的,卻已經害死了他的一員高手。
如果是她自己掉進了水裡,如果童觀止沒有給她安排人,如果他不曾待她好過......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之前劫後餘生的輕鬆和籌謀陸家之事時候的決斷和冷靜,此時統統都消失了。
她坐在客房裡,看着窗外的雨霧,明明累的腦袋發昏,卻半點睡意也沒有,反而像是剛從一場噩夢裡醒來,夢醒了,除了心裡久久散不去的苦澀,沒有半點兒真實感。
童觀止……
之前榮績反覆的提他,她能強撐着,現在沒人提他了,危險度過了,她一鬆懈下來卻又不自覺的想起他,滿腦子都是他,那個溫溫的他,狡猾的他,笨拙的他,得意的他,跟她撒嬌的他。霸道的他,討好她的他......所有這些都被最後冷漠無情的他擊散了。
東方承朔也辜負過她,她也恨過,可她對東方承朔的恨早就消散在他對她的十年疏離裡了,如今想來那恨已經模糊得不值一提,比較起來,她更恨童觀止。
他明明前一刻還對她細緻柔情,前一刻她還趴在船攔上想他,他又怎麼可以轉瞬就無情到,眼睜睜的看她去死呢?
他再狠,她也不信他一點也不愛。
他再無情,她也不信他放手的時候一點也不痛。
以前那些恩愛繾綣,溫柔如綿綿春雨的時候,明明都不是假的。
可,那又怎麼樣,全部都被那根輕飄飄的竹竿和遠離的船打散了。
那是春雨時候乍響的一聲驚雷,打在她身上,又快又狠,毫無徵兆,讓她措手不及,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給她。
她信他有理由和苦衷。
她信他會給自己道歉和解釋。
也信他會繼續待她一如從前的好,或許還會給她補償,待她更好。
他還會想法子讓她出氣泄恨,就像以前他讓她生氣的時候一樣。
而且她也沒死。
她理智,她有那麼多的“相信”,似乎,只要她能撲過去,他的懷抱還會在。
可。她還是忍不住將頭埋在膝蓋上哭了。
有多愛,就有多恨。
這不再是打打鬧鬧就能夠解決的,不再是他讓她按着撓癢癢就能夠出氣,是用那條加了料的帕子施展苦肉計和百般溫柔小意的討好,都無法挽回了。
有多相信,就有多質疑。
她沒有勇氣再去跟他試一次,不敢去賭再遇見同樣的處境,她會不會又是被他拋棄的那一個。
那漩渦,那竹竿,那船,它們不停的在她腦子裡旋轉,轉遠了,又重新鑽出來,反反覆覆的折磨她,爛在她心裡成了瘡。
曾經有多少期待,如今就有多少失望。
她知道,他們永遠也回不去了。
她再也不可能心無塵垢的信任他、接納他、依賴他,她不想折磨自己,也不想再折磨他,更不想,重蹈跟東方承朔忽近忽遠的十年覆轍。與其拖到成爲怨偶,不死不休,不如早點斷了。
深吸了幾口氣,等眼裡的酸澀過去,她也不打算休息了,將自己沉浸在忙碌裡。
除了他,除了冷漠的爹孃和仇人妹妹。還有值得她去守護的人,還有依賴她的人,還有她無比熱愛的生活,能夠重來一世,她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去做,她還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
她將陸家的印章拿了出來,仔細端詳。將石印四面的風景畫看了一遍,又將微雕的小字都寫在了紙上。
從這印章中透露的意思來看,陸道遠察覺到了陸氏的危急,甚至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陸氏無人可用,那這就是付給能夠幫助陸家的外人的報酬。
既然是報酬,那應當將印章放在顯眼的地方,讓更多的人看到纔是。可這印章卻是在陸家暗河下的密道中發現的。
林二春很快就想明白了,應當是陸道遠覺得東方承朔可能猜到的,怕被他撿了便宜,想要將之毀掉才扔了。
按照這個思路猜測,那陸道遠應該不會在文字的謎底上太爲難人,要麼就是這印章上本身就蘊含了謎底,要麼就是跟陸道遠的喜好有關......
以前她對陸道遠此人一無所知,而今因爲對陸家的事情太過關注,倒是從童觀止那裡得知了一些信息,再對照印章上鏤刻的四副風景畫,她在紙上圈圈劃劃,突然豁然開朗。
這些商號全部都不在蘇州府內,最近的一來一回都得一天時間,一刻也不想耽擱和停留。她給牟識丁留了字,簡單的交代之後就叫上了小幺,林二春琢磨事情的這一個多時辰裡,他已經緩過來了。
見他狀態尚好,林二春暗暗囑咐了他一番,將幾封信交給他,小幺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匆匆出去了。
不能完全指望榮績,怕錯失了時機,她還是讓小幺暗中去報官,東方承朔在這蘇州府中的對頭也不少,相信會有人對烏啼山中的事情感興趣,先小打小鬧。等她回來,就該是陸家的“報酬”們發揮作用的時候了,之前他們是毫無頭緒,如今有了。
林二春出城的時候,天陰沉沉,風雨欲來,城中已經有幾戶人家有了動靜。
此時。童觀止怔怔的站在陸齊修牀前,看在已經沒了生命氣息的少年,灰敗的臉色越發晦暗。
二丫不見了,阿齊也走了。
他到底做了什麼?
白洛川就在他身側,面上是同樣的頹然,交代完了陸齊修最後留的話,他掀了掀眼皮看向童觀止。先前的怒氣已經平復了,只剩下欲言又止和擔憂。
他又補了一句:“阿齊說如今心願已了,讓你不用太掛念他。”
童觀止靜?半響,突然問他,“如果不強留在那漩渦邊半刻鐘,阿齊是不是就能夠救活?”
白洛川愣了一下,張了張嘴。到底沒能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
童觀止似乎也沒有要他的回答,他又低聲問道,“如果再多停一刻鐘,會不會有什麼不同?”
“觀止......”
童觀止沒回頭,似嘆似咽:“阿川,二丫不見了,我把她丟了。我把我的妻子丟了,你知道嗎?什麼樣的人才能做出這種事?我居然做了......”
白洛川朝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繼續道:“讓高韓起來吧,不怪他失職,要怪只能怪我。”
這時門口有人低聲彙報,“大爺,卓七姑娘過來了,來看卓六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