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莊水渠上游有個坍塌了的水閘,幾年下來,亂石和泥沙將這閘口堵得嚴嚴實實。
閘口兩邊,一邊是春江水暖後上漲的河水,另一邊卻是乾涸得露出泥沙的河牀,只有幾窪渾濁的泥水,被極細的水流連接着,蚯蚓一樣在這水渠裡蜿蜒,鑽進另一頭的亂石堆裡不見了。
當年的閘口修建得堅固,亂石倒下來小山一樣的,幾個護衛忙活了一早上,總算是挪開了乾涸河牀這邊的幾塊石頭,露出底下溼潤的泥土,指給東方承朔看。
“侯爺,這裡閘口底下應該就是暗河的進水口。”
不過,若不挪開這些石堆,也看不清楚裡面的具體情形,東方承朔湊近了屏息凝神去聽。能夠隱約聽見有水流的聲響。
“還有什麼發現?”
護衛沉聲彙報着收集來的訊息:
“......康莊事發之後沒幾天,這水渠就因爲閘口堵塞了河道而枯竭了,因爲並沒有對蘇州河造成什麼影響,所以也沒有引起重視,知情人也只當這是康莊慘禍的怨氣造成的。”
“蘇州河一直沒有受到影響,應當是水流轉入地下。這兩條河道的高差應該不會很大,而且這地下河肯定也是跟這康莊的水渠一樣匯聚到不遠處的江口。”
護衛才說了兩句,東方承朔的眉頭就蹙了起來,身心都還沒有從江邊的那場羞辱中恢復過來,他的臉色本就不好,此時更加難看。有些不耐煩的問道:“還有別的嗎?”
有地下暗河已經毋庸置疑,他並不想知道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這護衛的彙報聲一頓,跟幾個同伴面面相覷。
以前侯爺雖然看着不好接近,但是那時他是冷靜內斂的,就算是他不高興,他們作爲貼身跟隨的護衛其實也很難看出來。基本上從未見過他似現在這樣暴躁不耐的樣子。
他也知道侯爺更想知道的是昨晚上的事情,是什麼人要在康莊縱火,目的又是什麼?還有救榮績的人,榮績又是什麼底細?以及,更重要的,怎麼將童觀止處理掉!
可惜,這些事情,他們暫時一點消息都沒有,在東方承朔的冷厲的注視下,幾人噤若寒蟬。
東方承朔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氣,壓下火氣,冷聲道:“繼續。”
他再怎麼冷靜自持,也不得不承認,那場早就傳開了的奇恥大辱還是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別指望那些對他已經沒有好感的江南本地官差會幫着隱瞞。
他覺得自己心口處一直都燒着一把無名之火,灼得他焦躁萬分。
護衛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彙報:“這幾日屬下等在清理康莊的暗道時發現裡面有很多泥沙,這暗道當初應當是被大水給沖垮的。”
邊說邊看着東方承朔的臉色,東方承朔面上微沉,嗯了聲,這暗道的確是被水沖毀的。
事發當日,他就在康莊內,等聽到一聲劇烈聲響之後,他飛快的趕過來,就見到康莊水閘倒塌了,就在他現在站立的這地方,強大的水流傾泄而出,沒有沿着原本的河道往前衝,而是全部衝進了出莊的暗道之中,一直衝到了這暗道在烏啼山的出口,將這蜿蜒曲折又堅固的整個通道都沖垮塌了。
像康莊這種在逃生通道上設置自毀機關,這對東方承朔來說。並不難理解。
東方家就有這樣的秘密通道,這既是爲了給利用通道逃出去的子弟爭取逃生的時間,也能通過自毀來報復追蹤而來的仇人,另外還兼備藏物的功能。這也是東方承朔會懷疑這通道內有陸家財富線索的原因之一。
而陸道遠此舉,的確讓守在暗道之中攔截陸氏子弟的人,一個都沒能出來,全部被埋在裡面了。
以陸道遠當時的絕望處境,他無計可施之下對屠殺者和劫掠者進行最後的報復,合情合理。
不過,現在聽到護衛的話之後,東方承朔就發現不對勁了。
原本他以爲是陸道遠打開水閘,利用蘇州河的河水行報復之事,可如果是這樣的話,外面蘇州河的水位應該會發生變化,可水位並沒變。那沖垮暗道的水是從哪裡來的?
見東方承朔一臉深思,顯然是想到了,護衛才鬆了口氣,趕緊補充道:“屬下打聽過了,康莊事發當年,江南雨水充足,蘇州河的水位極高,要是開閘放水,水量和力道也能夠將暗道沖垮......”
東方承朔掌心按在亂石上,指腹碰了碰上面的青苔和刻痕,神情複雜。
是啊,地上河水量充沛,陸道遠如果只是要衝毀暗道,直接開閘就可以了,他爲什麼要舍易求難,費心將水閘弄垮。將河道堵塞了,然後又引出大量的地下水呢?
這地下河......東方承朔冷聲道:“儘快將這裡清理出來!”
護衛正要應下,他忽然又低喝道:“等等,先別管這地下河。”
東方承朔方纔的第一反應是陸家在這地下河裡下了這麼大功夫,裡面說不定藏着什麼,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
陸道遠當着他的面這一番舉動顯得太過刻意了,好像他就是故意要暴露這地下河給他知道。
東方承朔對陸道遠不敢說特別瞭解,但是卻知道,那絕對不是會因爲驚慌失措而亂了陣腳的人,此人雖然儒雅仗義,但也不是沒有脾氣,那是比童家更有錢的生意人,肯定是不缺精明和殺伐的。
當時,他身陷絕境,明知道陸家即將舉族被滅、毫無希望......
東方承朔閉了閉眼睛,回想這幾年來被自己刻意遺忘的那一幕,水閘倒塌的時候,陸道遠就站在那亂石垮塌乍起的石屑和水花裡,遠遠的看着他,笑得格外詭異。
他連稍微狠一點的字眼都沒有衝他喊,可那麼多的人,卻只對着他一人,看他的目光。比看那些真正舉起屠刀的人更加憤怒嘲弄。
只留下一句感嘆,“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王公侯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很快,他最後的聲音被水渠中陡然增大的水勢給淹沒了。
陸道遠沒有直接罵,卻比罵他更加難堪,責備他是貪圖錢財利益、不顧情分的小人,痛恨他比兇手更深,恨不得他死。
既然恨不得他死,那他刻意露出這暗河給他,肯定也不是好事,他就是想要算計他、報復他這個小人吧?
陸道遠是早就算到了他東方承朔會有回來康莊搜查的這一天?
東方承朔心中苦笑,他能不得已一次,就能夠不得已第二次,武德帝第一次是瞞着他對康莊動手,他全程目睹卻無力阻攔。
這次再查康莊的財富,他反正已經知情了。這個任務交給誰都不如交給他合適。
這是武德帝跟他之間的秘密,旁的皇子都不知道,只有他清楚,這是帝王的親近,是一個父親的親近,他不能拒絕。也無力去拒絕。
可旁人不知道他的苦衷,陸道遠也不知道,只當他背信棄義,他無從解釋。
不過,換做別人,因爲不知道那條暗道的存在——這暗道除了陸家人。也就是東方承朔和他的幾個親信知道,他並未告知任何人,而當年他的那些親信都被埋在通道中了,只除了他。
除了他,沒人知道這地下河水被引上來過,還衝毀了一條暗道。武德帝若是派別人來,旁人也只會當這水閘被河水沖垮,慢慢堵塞河道,幸虧有這暗河,纔沒有造成蘇州河堵塞。
他們或許會好奇,卻不會像他這樣對這暗河有太大的疑心,甚至不惜想要挖開看看。
陸道遠在死前就看透了,所以這個陷阱也只能夠坑住他。
東方承朔陡然收回了手,不管這暗河是陸道遠埋下的什麼陷阱,總歸不會是藏寶之地,在陸道遠、童觀止這樣的人眼中,錢財並不是那麼重要。不會死前還記掛着。
再說,他就是藏得再好又能給誰用?那個陸齊修?不說陸道遠知不知道陸齊修逃出去了,就是知道,可陸齊修年紀小,也根本不頂事。
見過水滿暗道的兇險,想到自己也險些上當,東方承朔神色複雜的強調:“還是緊着那邊的暗道,儘快疏通,這裡先別動,尋幾個會做機關暗道的能工巧匠之後再清理。”
他倒要看看陸道遠究竟做了什麼,又想怎麼報復他。
“是!”
想到陸齊修,東方承朔隨口問道:“陸齊修最近怎麼樣?可有交代什麼?”
“還是跟以前一樣。”那就是依舊每日咒罵他了。
東方承朔沉着臉。冷哼了一聲,“看來是之前待他太好了。”
之前他看在陸道遠的面子上,看在自己對陸家的虧欠上,待陸齊修並未有過半點苛刻,也不曾計較過陸齊修對他的辱罵。
可現在,想到陸道遠死前對自己的痛恨以及可能對自己的算計。他的心虛和愧疚就淡了許多。
他一邊朝前走,準備出莊,一邊道:“不管用什麼辦法,我要知道陸齊修瞭解的陸家所有的秘密。”
他的任務是將陸家剩下的財富找到並帶回去,寶藏這些死物只需要在這莊子裡找就行了,逃不脫這個範圍。可一些隱藏在暗中的商號鋪面,僅僅只靠東方承朔瞭解的那個陸氏商號專用圖紋,要找出來並收爲己用,就無異於大海撈針,這些就只能從陸齊修口中撬出來了。
陸齊修當年再年幼,也不可能真的對陸家之事一無所知。再說陸家根深葉茂,就算嫡支近親都折損了,肯定有一些知情的忠僕、老僕流落在外,暗中幫扶着他,他總會知道些什麼。
那章德寬不就是其中一個麼,還是堂堂知府啊。去年東方承朔從屋頂上看見章德寬燒燬的那封信裡,那個陸氏商號專用的圖紋,肯定是出自陸齊修的手。
東方承朔不信陸齊修什麼都不知道。
其實陸家是被滅門又不是被抄家,這些陸家留下的東西理所應當是屬於陸齊修的,東方承朔也知道自己的任務很沒道理,可他只是身份尷尬的臣子,沒有拒絕任務的資格。
眼下,除非陸齊修公然承認自己陸氏嫡子的身份,那陸氏暗中留下的財富才名正言順的屬於他,就算是朝廷也沒有理由去強佔。
然而,一旦陸齊修真正的身份曝光,就算他乖乖的不爭不鬧,爲了隱瞞康莊事件的真相,上面也是容不下他的。
擺在陸齊修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麼舍財,要麼捨命之後再舍財。
東方承朔之前就幫他選好了,他抓住陸齊修之後,是瞞着武德帝的,並未將他的身份透露出去,他並不打算要陸齊修的命,也沒有打算做得太絕,他本來是要給陸齊修留一下一些的。
可惜,陸齊修並不領情。之前他還有耐心跟陸齊修耗着,現在他的耐心已經用盡了。
“是!”
東方承朔走到莊子口,就見一人一馬朝着這邊疾馳而來,見到他,這人下馬,匆匆彙報:“侯爺,寒山寺那邊有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