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樓下走過去的那少女穿着一身?色衫裙,她的身量修長,那身姿雖然稱不上纖細柔美,但也不會讓人覺得臃腫,反倒是渾身都散發着活力。
她的頭髮是跟男子一樣高束在頭頂,綁着同色的髮帶,只在耳朵上垂着兩個銀製的長流蘇耳璫,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半點修飾了,簡簡單單,並不出挑。
乍一看去,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並不起眼。
林三春本是居高臨下的隨意一瞥,第一眼的時候,視線直接從她身上掠過去了,等對方已經走過了這茶樓,她才後知後覺的心中猛地一跳,視線趕緊追尋過去,只能看到一個勻稱的背影。
既熟悉又陌生。
林三春對林二春恨之入骨,自然是記得林二春上一世時候的模樣。
她在拋頭露面的時候也從不知遮掩,走路的時候也是仰首挺胸,她身上從沒有半點江南女子的溫柔婉約,弱柳扶風之態,她行事是風風火火的,言行舉止粗魯不堪。
她的步子邁得很大,速度也很快,說什麼做什麼都十分膽大隨意,聲音也不遮掩,毫不避忌女子的身份。
而且她不會綰髮,就連最簡單的髮髻都不會梳,在沒有丫鬟伺候之前。這樣直接束髮在頭頂就是她最常的打扮,她連簪子都不怎麼會用,只用髮帶草草綁發。
可那女子從背影上看,個子高挑勻稱,那長長的流蘇耳環更顯得她脖頸修長,街面上走動的多爲男子,她走在其中竟然也不顯得矮小。
上一世的林二春可沒有這麼高,這一世的林二春又沒有這麼勻稱。
這不是林三春熟悉的樣子。
可那女子突然側頭跟同行的男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居然笑了起來,只匆匆露了半張側臉,林三春只一眼就驚得直接站了起來,差點打翻了桌前的茶杯。
她緊抿着脣,雙手死死的扣着桌沿邊上,心裡幾乎要咆哮了,那女人果真是該死的林二春!她跟着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野男人,轉了個彎不見了!
距離她們上次在後山屯打架後一別,這才兩個月而已,她居然就變成了這樣,跟之前那癡蠢暴躁又膽小的樣子比起來,就像是脫胎換骨一般了。卻又變成了她的噩夢中的樣子!
怎麼會這樣!
坐在林三春對面的卓景行也順着她的視線,隨意的往窗外一瞥,問道:“林姑娘碰見熟人了嗎?”
卓香琪道:“六哥,我看不像是什麼熟人,看她的樣子倒像是遇見仇人了,這纔剛進嘉興城呢。”
林三春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緩緩坐下來,也不計較卓香琪的陰陽怪氣,只當她不存在。
衝卓景行笑道:“是碰見熟人了,剛纔走過去的那個好像是我姐姐。但是她變化有些太大了,我一時也不敢不確定,失態了。卓公子,承蒙你在荊州和這一路上的照顧,我現在想先去看看那個究竟是不是她。”
滿街都是人,卓景行並沒有探究的意思,點點頭並未多話。
林三春正要離去,卓香琪笑了一聲,也跟着站起來。
“林春曉,就是你說的那個跟人結仇了被欺負下了藥的倒黴姐姐嗎?碰見她了正好,我們直接帶她去榮家討回公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三春聞言面上微滯,僵笑道:“就不麻煩七小姐了吧,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認錯人,要是真的看錯了,累得你白跑一趟,趕了這麼久的路,你也累了,還是在這裡等我吧,要是那個真的是我二姐,我將她帶過來。”
卓香琪卻充耳不聞,已經一副要走的架勢,吩咐身邊跟着伺候的丫鬟:“香露,你跟我去,香雪,你把我帶過來的藥酒看好,千萬別摔了磕了。”
幾個藥酒罈子,她倒是看得跟性命一樣,林三春在路上的時候,就聽卓香琪跟小丫鬟們嘰嘰咕咕說什麼調理舊傷的藥酒,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送給誰的。
卓香琪吩咐完了,又催促林三春:“走吧。”
林三春在心裡將卓香琪大罵了一通,這一路上她真的是受夠了了。
她雖然不曾討好卓香琪,但是也絕對沒有跟上一世的跟她做對,多數時候都是不搭理她,而且明確表態了自己已經有了未婚夫,等回到江南之後就要成親了,明示暗示說了幾遍對卓景行沒有覬覦之心,可卓香琪還是對她滿滿的惡意,天生就氣場不合。
還有那個卓景行......
從他得知她身上被下了絕孕藥卻又不問問她,林三春就覺得卓景行已經超出自己的掌控了。
本來她在卓家養病的時候,就想好了藉口,要是卓景行問起來,她就推說她們姐妹都被人下了?手,只是女兒家面皮薄,這才隱去了自己,就算是卓景行問白洛川,她也不怕的。
可卓景行竟然也沒有當她的面問過,也不知道他是打着什麼主意,她也只能假裝不知道。也沒有上趕着解釋,就怕多說多錯。
好在,卓景行雖然對她十分冷淡,但是在此之前就答應了會給她調製解藥的承諾卻沒有取消,只是解藥要等到明年春天之後才能配製出來。
因爲對卓家的厭惡,還有那天在客棧被人擄走威脅半夢半真的驚嚇,林三春也擔心東方承朔這邊沒有自己看着會出現什麼變故,所以剛能夠下牀走動了,她就向卓景行提出告辭了,她是一刻也不想在荊州待下去了。
計劃着先趕回來跟朔哥哥成親了再說。等到開春之後,她就再去荊州走一趟,趕在卓家兄妹下江南之前,她提前將解藥拿到手,就算是卓家兄妹察覺她撒謊,她反正都已經解毒了,又嫁給了東方承朔,還用得着在乎一個卓家追究麼?到時候自然有辦法打發他。
原本打算得好好的,可都要過年了,這卓家兄妹居然表示要跟她同行,他們年前要到江南走親訪友一趟。可是,這對該死的兄妹一路上要麼將她晾着,要麼就跟她打探榮家的事情,探聽林三春杜撰的“姐姐中毒”始末,並明確表示要到嘉興幫她們姐妹“討回公道”。
這一路上,林三春幾乎要被自己的謊言給壓垮了,被卓家兄妹給逼瘋了,直到今天他們進了嘉興城,她也沒有想到什麼糊弄過去的好辦法。
就在這時候,她又看見了鉅變的林二春。
林三春心中的恐懼和不安越來越深。現在又被卓香琪趕鴨子上架,她面上也不敢表露分毫,還帶着沒有崩壞的得體的淺笑:“那麻煩七小姐陪我了。”
反正卓香琪也不認識林二春,到時候她就說認錯了人,她又能將自己怎麼樣!
不過,這也只能騙得了一時,還是得想想辦法將卓家兄妹弄出嘉興去,如果他們真的去查榮家,那自己的謊話肯定會被拆穿了,畢竟她可不認識什麼榮家人,又從哪裡找一個“心腸狠毒的榮家姑娘”出來?
林三春心事重重的帶着卓香琪朝着之前林二春離開的方向走去。走到一條岔路口,她果斷的往林二春走的反方向轉了個彎:“我看見我姐姐往這邊走了。”
要是卓香琪不在的話,她肯定會跟過去看看林二春究竟在搞什麼鬼,再次將她碾到泥裡去。
可現在卓香琪跟着,她還真怕這死女人看出什麼端倪來,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卓香琪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再催:“快點吧,到底是不是你親姐姐,你不是跟她姐妹情深麼,幾個月不曾見到她一點也不着急。”
林三春走在前面。指甲掐着掌心,也懶得理會她了,只朝着前面走去。
林二春和牟識丁直奔程氏名下的那兩間嫁妝鋪子。
先去的茶樓,因爲上次打下的友好關係,這一次受到了茶樓店小二的熱情接待,牟識丁去送酒心糖的分量直接比上一回多了一倍,還加上了一些果醬夾心糖。
今天開張大吉,林二春給店小二的小費和提成也是一點也沒含糊。
不過,這回賣糖倒是其次,她主要是來推銷水果酵素和果醋的。這兩種都屬於果汁發酵後的飲品,釀造所需耗費的時間比果酒、露酒都短得多,而且酸酸甜甜的口感也很不錯,卻跟純果汁又是完全不同的,不過水果酵素的名字不好聽,就取了個果露的名。
這如意茶樓在嘉興城中絕對是數得上的了,那掌櫃的整日跟四方來客打交道,見識不淺,只各嚐了一碗,就目泛精光。一面吩咐人:“用琉璃杯各盛一杯送去樓上給三姑娘嚐嚐。”
一面又跟林二春和牟識丁搭話。
林二春聽到這話心中大喜,猜測掌櫃的口中的三姑娘必然就是榮繪春了,想不到這次竟然碰到她了,這次不算白跑一趟,她還以爲榮繪春前陣子才經歷了落水事件,肯定出來的機會少了,本來只抱着能被她賞識一陣子,雙方神交一陣子之後再被召進府中去問話什麼的。
現在就簡單多了,這果醋和水果酵素對男人的吸引力她不敢保證,但是對女人應該還是很有誘惑的。她很是自信。神情自若的應付掌櫃,心中想着說不定榮繪春覺得好喝,要當面召見她呢?
掌櫃的只開口問了一下保質期、飲用方法,林二春就主動交代了一下飲用的好處,又不着痕跡的吹噓了一番此果露難得釀造,工序繁瑣,且數量有限之後,掌櫃的也沒有還價就大手一揮要將他們帶來的貨都給拿下。
不過,提出了一條要求:希望以後能夠跟林二春拿嘉興城內的獨家,這些以後都送到這茶樓來,不能往別處送了。
林二春本來就有意跟程氏或是榮繪春搭上線,何況這種果汁她釀的也確實不多,也不夠跟糖果一樣到處零售分銷,也就沒有推遲,痛快的答應了,雙方皆大歡喜。
期間,送東西上樓的小廝又端着東西下樓來了,杯子裡的果汁都沒有動過,倒不是東西不好,而是榮繪春已經先走了。
那掌櫃的聞言也顧不得林二春和牟識丁在場,臉色大變,急問:“姑娘有沒有說去什麼地方?”
小廝道:“裡頭留了個小丫頭,說姑娘聽了今天說書先生說的故事之後心情低落,帶了一個丫頭一個婆子在身邊,從側門繞到湖邊去散散心,一會就回來了。”
掌櫃的這才鬆了一口氣,將生意談妥了,果汁都讓人搬進了店裡,就去忙去了。
林二春和牟識丁告辭出來,那馬車上已經空了一大半了。
出了門。她就急匆匆的讓牟識丁趕着馬車兩人沿着南湖去尋,既然榮繪春都出來了,她還是想要當面去碰碰運氣,該怎麼辦還不知道,總歸是先見到了人再找機會。
“往人少的地方找,那樣的大家閨秀肯定不會往人多的地方去。”
牟識丁今天收到了不少銀子,正是高興的時候,一點意見都沒有,不過兩人沿着人煙稀少的湖岸走了好一陣,越走越偏僻,卻連個人影也沒有找到。
只能在牟識丁嘲笑的目光下放棄了,再找下去都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只能折返。
林二春有些鬱悴的再往反方向去尋,一路上緊盯着那有一主二僕又規矩的組合看,倒是瞧見了好幾個負荷標準的,不過那些主子小姐都帶着帷帽,穿着披風,既看不清楚臉,也看不清楚身形。
尋了一圈,依舊是找到人跡少了,還是一無所獲,只能怏怏作罷,正準備走的時候,卻見牟識丁偏頭看着湖面上。
林二春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是沿着湖岸往前行的一條精緻的二層畫舫。
這湖上多的是這種船,船頭上站着幾個男男女女,正衝着岸邊比比劃劃,也不知道說什麼,嘰嘰喳喳的倒是十分熱鬧,大冷的天。難得他們遊湖的興致也不低,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只是船上零星站着幾個彪悍護衛,也是巧了,居然有個面熟的,就是那天將林二春從虞山鎮帶到蘇州府的那個?面男人,這是又碰到東方承朗了?
得知東方承朔無事,他就有心情遊湖了?
不過,林二春往那船頭的男女裡找了一圈,也沒有看清楚哪個是東方承朗。
她正要收回視線,又見幾步之隔的岸邊站着一個身穿紫色斗篷的年輕女人,此時她的斗篷帽子是放下來的,不過五官都被斗篷上的裘毛給遮住了,看不正切。
她正側身對着那船,腳邊是一叢矮灌木,她就對着那灌木在發呆。
船上的男女就是衝着她所在的方向說笑,她卻好像是毫不受那靠得極近的船上人的喧譁所擾,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忽然她彎下腰伸手從灌木叢上去取纏繞在上面的一條藤蔓,說來也奇怪,眼下都已經是冬天了,這灌木卻依舊鬱鬱蔥蔥。沒有半點凋零的架勢,甚至上面纏着的藤蔓上還散佈着幾個零星小花苞。
船上的喧譁嬉笑聲很大,這女子耐心十足的解着這藤蔓,等將這根從水面下蔓延上來的藤蔓完全解開,她又伸手小心翼翼的在水中的淤泥裡,將之連根拔起了。
在鬨笑聲中,她將這藤蔓上的花苞放在鼻尖嗅了嗅。
林二春見狀收回視線,低低的笑了兩聲,推了推看得發呆的牟識丁:“走吧,看什麼看?”
牟識丁趕緊別開頭,林二春又嘲笑他:“你不會是看上那位姑娘了吧?看得眼睛都不眨。”
牟識丁壓低了聲音道:“懶得跟你說。”
林二春又哈哈笑了兩聲,小聲道:“沒出息,原來你喜歡這樣的?憑我看人的眼光,我告訴你,這姑娘不好。”
牟識丁不服氣:“怎麼就不好了?你是做不出別人着嫺靜如水的樣子的。”
那女子似乎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擡眸看過來,牟識丁趕緊壓低了聲音:“我以男人的眼光告訴你,這纔是女人。”
林二春見他如此,拉着他快走了幾步,等確定那女人聽不見了。才小聲道:“那我就給你分析分析,讓你知道你有多蠢,我看那姑娘就是會裝,那船上吵鬧成那樣,看上面的人還都在指指點點她呢,除非她又聾又瞎,不然會不知道?方纔你誇讚她的話她都聽見了,可見耳朵好使得很。”
牟識丁又扭頭往後面看了一眼。
林二春哼道:“既然都知道別人再說她了,她一眼也不往那邊瞧,假裝不知道也算是她心性堅韌。不過......”
“不過什麼?”
林二春嘲笑道:“你不是都看見了嗎?明知道大家對她指指點點,還一副美人採花惜花的嬌媚樣子,又堅韌又嬌媚,我猜她肯定是對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可做給誰看的?還不是做給船上的人看的,那船上大約非富即貴,上面那個?臉男人,上回咱們還見過呢。”
牟識丁聞言面上?了?。
林二春拿手肘拐他:“知道你自己蠢了吧,以後你找媳婦得擦亮眼睛,不過看在咱們的交情上。我可以給你把把關。”
“就你話多心多,人家就看不得那花受罪,被你編排了一大通。”
“算了,對你這種人說不通,你還得上上當才明白,反正你想也沒用,人家不是給你看的,是給船上某些個可能被吸引的蠢貨看的,指不定被你看去了,心裡還不舒服呢。”
牟識丁拉着臉,加快腳步往前走,鬱悶的道:“我又沒有看她,再不去送貨天都?了!”
林二春見狀哈哈大笑,不過目光一瞥,笑聲戛然而止。
東方承朗不知道何時就走在她斜後方:“有些道理。”
林二春神色僵硬的偏頭,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
牟識丁發覺異樣,扭頭,頓時也呆住不動了。
東方承朗又問:“你知道那位小姐是誰?”
林二春直着脖子,渾身僵硬,再往後看,見到不遠處那紫色人影站在那一動不動,手上還纏着一根藤蔓,有一小截在風中飄動,只能看到她面如白玉,被吹動的披風下露出身姿如蒲柳。此時,她身邊站着一個小丫頭和一個粗壯僕婦。
林二春突然有個不好的預感。
東方承朗道:“那是榮家三姑娘,方纔船上的人再笑話她前陣子落水的事情,她面不改色,充耳不聞,的確是很堅強的姑娘。也很漂亮。”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些陰鬱,他猜測他大概就是林二春口中說的那種可能會被吸引的蠢貨。
他的確被吸引了,所以下船來,打算幫榮繪春解圍。
林二春:“呃......”
“女人們就是喜歡嘴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