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春被這青年直接帶進了莊子。從頭走到尾,穿過這片曾經是江南最顯貴的莊子。
他們從這石牌樓一直走到了莊子最末的陵園。
青石板路上經過時間的洗禮那上面的血跡早就消失了,只有斑駁雜亂的刻痕和溼滑的苔蘚。
斷壁殘桓上的燒焦的痕跡,時不時見到插在殘破門扉上的在風中搖搖欲墜的箭,記錄下當年的血腥殘暴。
一路沉默。
青年不說話,林二春便也不說話,雖然不認識這裡的人,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幾年了,可目睹這廢墟的凌亂慘況,她心裡依舊有些心塞沉重。
她偶爾將目光從廢墟上挪開,看見身側的青年又紅了眼圈,他垂着頭無聲落淚,不時橫臂抹掉臉上的淚珠,只有這時候才能看出些許稚氣來。
他們走得很慢,身後的人許是停在了康莊的石牌樓處,並未跟上來。
到了陵園,他領着林二春繼續朝前走,放眼所及整?排列的墳包看得林二春心中發緊。
青年一個個看過去,一個個哀痛悼念,幾次拳頭顫抖。
秋風瑟瑟,秋雨瀝瀝,讓這陵園不止肅穆還多了幾分讓人生懼的氣氛。
林二春沒有打斷沉浸在悲慟中的少年,她可以體諒對方的痛苦,但是卻無法遏制心底對這靜謐陵園生出的恐懼。爲了轉移後背生出的寒意,她暗暗猜測着他的身份和意圖。
當年朝廷兵臨城下,蒙古人節節敗退,撤退得很是匆忙,對偌大一個康莊進行了血洗,匆忙之間肯定會有幾個活口留下吧?而且莊子裡肯定也有人外出呢,陸家應該還有人活着。
見這小青年在陸道遠的墳前停留駐足,神情悲慼難自抑。林二春便猜他也許是陸道遠的直系血親,陸家的嫡系,當年事發的時候他才十歲出頭,半大孩子,要是陸家還在,他現在多半是無憂無慮,正是到處歡樂的年紀......
正在胡思亂想,這青年猛然轉過頭來。悲慼的神色看得林二春有些不忍,又不知道如何勸慰他,更費解的是他帶自己看這個,到底想要從她這裡得到什麼消息?不管他想要得到什麼,註定是要失望了,對這裡她一無所知。
青年突然開口跟她沉聲述說起來:“事發的那天是康莊每年固定的重要日子,每年的這個時節陸家上下也都忙得差不多了,這一天既是慶賀一年的豐收。也是聯絡族人間的感情,所以每年這一天所有陸氏親族基本上都會從外面趕回來團聚。”
林二春悲憫的看着他,他悠悠的道:“不過事發的前一天我正好出去了,才避過了這一劫。你一定以爲康莊肯定還有別的活口吧,這裡不可能只有一個出口,而且肯定還有地窖或是別的逃生通道,還有別的能夠躲避的地方。”
不等林二春回答,他便自顧自的道:“沒有。所有的通道和準備的逃生之路都被提前堵死了,要麼就是被人殺死在通道內,這莊子裡的井水中還被下了藥,我找了這幾年,除了旁支遠親,關係親近些的血親中沒有活口,只有我。”
林二春訝然,的確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內情,她幾乎馬上就從他的話中找到了最大的疑點,家族的逃生之路,外人應該不得而知,那蒙古人怎麼會知道,還能提前防範?
對方對上她的目光,突然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臉上漸漸浮現激動猙獰之色,林二春被唬一大跳,她想要掙脫,可這單薄青年力氣卻極大,絲毫不能動彈。
他的氣息有些急促激動:“所以,怎麼會是蒙古人呢?林二姑娘,你看看這裡躺着的人,他們何其無辜,何其淒涼,我敢保證,他們之中絕對沒有大奸大惡之徒,他們也曾造福鄉里、與人爲善,他不該這麼死去的,你一路看過來,也動了惻隱之心的,對不對?”
他目露懇求:“求你告訴我,究竟是誰,是誰製造了康莊慘案?你肯定是知道內情吧?”
林二春見他激動失控。更被他話語中的肯定給弄得昏頭轉向,越發認定這青年莫不是爲了報仇而瘋了?之前看他還覺得頗爲正常,可正常人會隨隨便便擄個人來就逼問別人是不是知道內情嗎?
這還真是飛來橫禍。
可眼下四下無人,她又受制於這瘋子,值得放緩神情,放低了聲音,竭力平靜的勸他:“陸少爺,你先別激動,你先冷靜下來,你深呼吸幾口氣,平復一下心情。”
“我很冷靜!”
“那你好好想想,我是林二春,只是虞山鎮的一個村姑,虞山鎮距離這裡百多里路,我從來沒有來過這麼遠的地方,今天也是第一次來康莊。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儘量淡定平和,哪知,這好聲好氣的一句話說完,對方更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得林二春覺得自己的肩膀是不是已經脫臼了。
林二春忍痛,心裡叫苦不迭:“有什麼話我們好好說,你先放開我。”
對方低低的朝她吼:“林二春,我知道你是林二春,你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嗎?你知道東方承朔,知道康莊,知道陸道遠,知道他們交情深厚!所以,請你告訴我,你知道的真相!”
林二春神情愕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對方瞪大眼睛,繼續道:“我發誓,就是你說了,我也不會當你是妖魔鬼怪!我也不需要你拿出什麼證據!證據我自己會去查!”
林二春徹底懵了,緊張得嚥了咽口水,“你......”
“這是你親口跟薛桐花說的,我都聽見了,林二姑娘,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所知道的,我不是要傷害你,我也不想知道你爲什麼會這麼古怪,這跟我沒有關係,你若是告訴我,就是我陸家的大恩人,我感激你都來不及,自然也會幫你隱瞞秘密。”
他這麼說,林二春就明白了,這次她是真切的體會了一把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她只是想讓薛桐花幫她引來東方承朔,讓他看到林三春的真面目而已,哪知道隨口一句話,竟然引來今天的橫禍,被人聽見了。
可當初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十分小心謹慎,四下看過並無外人,眼下也不是後悔的時候。
要是傳出去,會落得什麼下場她自己也不知道。
別的不說,要是東方承朔要是知道自己算計他,以他如今對自己的厭惡程度,只怕自己沒有好果子吃,雖然他那天是上山去了,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反正還是跟林三春攪合在一起,沒有讓她達到預期的目的,東方承朔對林三春容忍,肯定不會容忍她。
看出她的猶豫擔憂,青年鬆開一隻手,鄭重的指天發誓:“我陸?修發誓,絕對不會將林二姑娘的秘密泄露給第......”
說到此處,他的話語稍稍一頓:“絕對不會經過我的嘴讓第四個人知道。”但是她自己露餡。讓白洛川看出端倪,就怪不得他了,他從未將從林二春這裡探得的古怪之處,告訴過童觀止以外的人。
林二春暫且沒有發現這語句中的漏洞,陸?修繼續說:“要是姑娘因此而生出禍事,我必護你周全,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然後問她:“現在可以說了吧?”
林二春欲哭無淚,還有心思問:“這麼說。已經有第三個人知道了?除了你、我,還有誰?”
陸?修目光一動,沒有回答,只突然眉頭一蹙,偏頭看了看陵園入口處,放低了聲音:“有人來了,你躲在這裡別出聲。”
林二春也看外面,卻什麼也沒有瞧見。
陸?修凝眉肅目收回視線。也不怕林二春會突然求救,神色複雜的看着她,輕聲道:“是東方承朔。”
林二春頓時就絕了求救的心思,別說求救了,這男人要是戳穿她,她一下就要面對兩個敵人,只能認命的藏在墳堆後面的荒草裡,見這青年身形一晃,已經不知道落到哪裡去了,她仰頭往一邊的樹木上搜尋,好不容易纔在針葉濃密的松樹間發現了他的一隻腳。
見過了他藏身的辦法,林二春心中暗暗囑咐自己,以後說話行事一定要謹慎,關於上一世的種種最好永遠也不要提及了。只是她想不明白,爲什麼陸?修要盯上她呢,難道只是巧合嗎?
她突然腦子裡劃過一道亮光。“?”,陸?修難道跟那個叫燕回的小廝一樣都是童觀止的人?
心中一動,她又想到除了陸?修,一直脫線的還有童觀止,他......就是第三個知情人?
她越想越懷疑,越想越覺得是。
上一世這時候她一次也沒有見過童觀止,可如今她已經見過他好幾回了。
她靜靜的思索,除了第一次在童家地窖見到童觀止大約是林三春算計的,還有在自家門口和第一次在白洛川那兒偶遇他。
其餘的幾次見面,不管是在後山屯的山上,還是在虞山鎮的那兩次,好像都是他主動撞上來的。
那會只覺得是巧合,有些許怪異和不解之處,她當時尚且可以理解成因爲她對他的牴觸而然他心中生疑。如今林二春細細再想來,卻覺得處處透着蹊蹺。
童觀止主動靠近她,跟她說話,他說她欲擒故縱,那會他莫名其妙的出現被她拖着往巷子裡藏,她中了毒最難受的時候,他突然從天而降,幫了她一個大忙。
還有,前天還突然友好的載她一程回後山屯......他一直就是在試探自己。
也許從一開始她爲斷絕春暉和白洛川的關係,他就在懷疑自己了。
說不定,他早就派人盯着她。將她的一切都看得透透的,卻故意戲弄自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難怪她每每害怕他問的時候,他都能夠什麼都不問。
她目光閃閃的看着藏身嚴實的陸?修所在的方向,爲自己的後知後覺而煩躁,可她當時沒有別的選擇,她必須那麼做,對手太狡猾又強大、警覺心又強,她被盯上,輸得心服口服,這個倒也罷了,後悔也沒有用。
想到她糾結痛苦,她自詡重新振作,她四處奔走,所有過程都有一個人默默的窺視,在暗處琢磨她的舉止是如何怪異,並等着她自己露餡,她更爲自己像是被童觀止關在籠子裡戲耍而鬱悶不已。
那今天,將自己擄了過來,也是他的主意嗎?
林二春心中沉沉的想着心事,幾乎忘記了此時她正處在陵園裡,直到聽到東方承朔那熟悉的嗓音,她纔回過神來,屏氣凝神,貼着身下的荒草,一動不動,全神貫注。
“陸道遠......”東方承朔在墳墓前站定,低聲念着上面的名字。
隔得並不遠,林二春聽得清楚,甚至能夠透過雜草間隙窺見他雖然凝重卻又有些迷茫的神色。
看樣子他還是沒能夠記起以前的事情。
現在也不知道林三春又沒有告知他的身份,要是那天他真的上了山聽見了一言半語。應該會懷疑和追問吧?
不知道林三春會怎麼糊弄他,他還是跟林三春一起走了,她以爲他陪着林三春去了荊州,算算日子如今應該快要到荊州了,想不到他居然真的來了,對他愛得癡纏的林三春居然也沒有跟過來。
林二春這會赫然驚覺,陸?修剛纔提到了東方承朔,他若是一直暗中監視自己,他一定已經知道了東方承朔的身份,那童觀止應該也知道了他是東方承朔!
他們是敵人,上一世的時候東方承朔藏在暗中,近水樓臺查到童家的罪證,可如今,他已然在明處,暴露了身份,還喪失了記憶。處於劣勢,那接下來他和童觀止之間的爭鬥,是不是已經都要變化了?
林二春抿着脣,看着東方承朔,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將阿策一掌揮開的樣子,他護着林三春,衝她釋放殺氣的模樣在她腦海裡交織。她心中平靜,那種痛苦和悵然已經消失殆盡,那張明明熟悉冷峻的面龐似乎也陌生起來。
她淡漠的看着他,心底還是有些複雜,這一世東方承朔是要被她給害了嗎?
她沒有想過要去主動禍害他,可到底還是因爲她,而將他的身份暴露在了童觀止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