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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田

藍田

殘雲谷四面懸崖聳立,高不可攀。絕壁直如柱,光如鏡,非人力所能及。

這,便是我自小生存的地方。沒有人,沒有生氣,滿谷的奇花異草,只有生命之初最原始的美麗。

這谷中原是有人的,記憶中,曾經有一個很美的女子,美得讓人窒息。丹鳳細眼,柳葉彎眉,粉頰朱脣。鳳目流轉、輕顰淺笑,無不令人驚豔。

記憶中,她常常對我笑,纖細柔軟的手指也總是眷戀地輕撫我的發頂。

朱脣微起,醉人的嗓音輕輕地喚我:藍田。

而我呢,喜歡膩在她懷裡撒嬌,貪戀着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稚嫩的聲音叫着:娘——

娘說,這谷中原來還有一人,是爹。

那是一個偉岸挺拔,劍眉星目的俊俏男子。

年紀輕輕,卻醫術超絕,厚實而有力的大掌,妙手回春,拯救過無數的生命,包括娘,包括我。

娘說,爹是我生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用那一雙大手,親自把我接到這個紛擾卻美麗的世間。

可是後來,爹不見了。

娘說,因爲爹是家中的獨子,更是聞名於世的神醫。他可以背棄家族,捨棄與生俱來的榮華富貴,帶着娘隱居深谷,避於絕世之中,卻不能讓這一身千載流傳、一脈相承、絕妙精湛的醫術後繼無人。

只因爲我是女子,只因爲娘生我後不能再育,而藍家的家規,醫術傳長不傳幼,傳男不傳女。

於是爹離開了,去尋找一個可以成爲他徒弟的人,繼承他的醫術,繼續他的使命。

從那一天起,娘不笑了,她開始習慣落淚,朝着爹離開的方向。

七夕,爹未歸。

娘不再落淚。

重陽,爹未歸。

娘病倒了,起不了身。

中秋,爹未歸。

娘連話也說不出了。

除夕,爹未歸。

娘發枯目陷,隻影黃泉。

爹,終究是沒有回來。

終於,只剩下我。

於是,空谷四壁,終年不見人影,不聞人聲。

日升月落,花開花謝,歲歲年年。

驀然發現,屋前的小樹木已參天。那是孃親手種下的,就在爹走的那一天。

坐在娘生前最愛憩坐的睡蓮池邊。仲夏時分,碧綠的蓮葉將水面鋪得滿滿的,偶爾一點罅隙,映照出我的面容,一張與記憶中的臉龐一般無二的面容。

訝異地睜大了眼,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我已有了這樣的改變,那谷外的世界呢,想必更是人事幾翻新。

突如其來的想法,震驚了自己,這是我第一次想了解谷之外的世界。

夏日午後,伏在桌邊小憩。木門傳來的異響驚得我一身冷汗。

在這絕谷之中,竟然有敲門聲。

有禮的詢問聲自門外隱約傳來,“請問有人在嗎?”

有多久不曾聽過說話的聲音?

從娘辭世後,我不再說話,久了,便似乎忘了該如何說話。

微微張口,竟發不出絲毫聲響。

輕咳一聲,擡手放在咽喉的位置,感受這久違的顫動。

“有。”

我終於開口說話了。雖然聲音粗啞無力。

這音量,門外自然是聽不見的。

於是,那有禮的聲音再度響起,“請問有人在嗎?”

我走到門邊,輕提了口氣,伸手輕推門板,木門發出“咯吱”的聲響。

一個清瘦的男子站在面前,單薄的長衫,身後揹着一個竹筐,裡面裝滿各式各樣的紅花綠草。一雙清澈的眼睛,嘴邊微微的笑意,沖淡了我所有的戒備。輕呼一口氣,撫平心中的不安。

他雙手一拱,彎身向我施了一揖,道:“在下誤入深谷之中,迷了路。勞煩姑娘給在下指個出谷的方向。”

我看了他一眼,又環顧我自小生長的山谷,依舊是絕壁環伺,何來入口,又何來出路。

微微愁眉,我問他“你是怎麼進來的?”

“在下出門採藥,意外見到有絳仙草的蹤跡,一路尋着藥草而來,不知不覺便進了谷中。”他有些窘,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笑。

“這裡是絕谷,無門可入,亦無路可出。”我淡淡的回答。

他不解地皺眉,“那姑娘是如何進入這谷中?”

我沒有說話,擡手指向他身後的峭壁。

他順着我指的方向望去,驚異地瞪圓了眼,“從上面?!”

我點頭。

“可是——”他仰頭看了一眼這通天的絕壁,“這石壁少說也有千百丈高。”

是的,昊天山,高萬丈,絕壁環伺。

可是,爹有武功,令世人稱羨的高深武學。

所以,這一幽深谷關不住他,這一雙妻女留不住他。

所以,在親生女兒滿月的當天,他離開了。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而我不懂武功,更不懂醫術。

所以,眼睜睜地看着娘對爹朝思暮想,卻不能將她帶出這深谷。

所以,眼睜睜地看着娘病入膏肓,卻無力迴天。

就這樣,一個人在這絕谷中生活了這麼多年。平平淡淡,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將一樣,直到終老。

可是,這莽莽撞撞闖入谷中年輕郎中卻打破了原本平和的一切。

也許,這所謂的“平和”,本就是假象,我不該騙自己的,要是我心中當真平靜若水,有怎會因這一樁小事被挑起想要出谷的渴望。

我終是不甘於這樣平靜單調,不知春秋的日子。

我想知道,谷外的天空是否與谷中一般湛藍,我想知道,在那花花世界裡究竟有什麼吸引住爹,讓他忘了海誓山盟、摯愛一生的妻子,忘了骨肉至親、血脈相連的女兒。

我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讓娘癡等一生,致死不悔的堅持。

我們開始尋找可以出谷的路。

蓮池,峭壁,巖洞,可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這個與世隔絕的深谷,竟將自己包裹的天衣無縫。

谷頂的天空,月兒圓了又缺,缺了再圓,沒有出路。

蓮池的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依然沒有出路。

娘一手種下的小樹,又粗壯了很多,年輕的郎中有了虯髯,添了白髮。

我依然平靜的重複每日尋路的生活,可他的心境卻一日不如一日。

面容老了,心也老了。

再也不復見昔日的氣宇軒昂,神采奕奕。

還記得他剛得知我名字的那一刻。

“藍田,藍田,藍田……”他連着唸了好幾遍。藍田,很普通的名字,可是從他的口中吐出,像是讓人癡迷的無價珍寶。那神態彷彿是在念着一部法理精深的佛經。藍田,藍田,藍田……很有惑人心神的效果,在那一剎那,我竟恍惚地以爲爹回來了。

當年,爹是不是也這樣念着孃的名字,一遍一遍,所以,娘這樣甘願的被困住了一生,不是被這險峭的山谷,而是被爹那輕柔纏綿的聲音。

接着,他興奮的叫出聲,晃着腦袋念着: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藍田,藍田。

我愣住了,這樣美麗的詩句,我的名字當真出自於此嗎?

我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典故,我記得曾經問過娘,爲什麼給我取名叫做藍田,那時的娘已經沒什麼精神,只是癡癡地看着谷頂的天空,看着爹離開的方向,斷斷續續的呢喃:沒有原因……沒有……他姓……藍,我……姓田,所以……所以,你叫藍田…….沒有原因。說着,娘又落起淚來。

當真是普普通通。

而此刻這郎中的話,他的神態,他的笑,讓我困惑了,卻又不由自主地彎起脣角。

“藍田美玉,果然人如其名。”他又道。

看着他,我發覺臉頰微熱,蓮葉間澄清的池水映照出我的面容,頰上竟泛起一抹微紅。

而如今,他坐在蓮池邊,捧了一捧池水拭臉,然後,仰頭看向谷頂終年不變的景色,眼中有的只是越來越濃的絕望。

我的名字,我的容貌,還是這滿谷的奇花異草,都再也進不了他的心,他心中只有一個意念:出谷!出谷!出谷!

我凝望着谷頂的天空,發呆了一整天,到頸項僵直,也無所覺。那谷外的世界究竟有怎樣的神奇,讓人癡迷若此。

入夜,一聲巨響打破谷中終年的寂靜。是人的呼喊聲。

屋前的樹剎那間折斷了許多枝幹,不住地搖晃。

郎中披着外袍衝出屋外,樹枝上掛着幾片劃破的布條,樹下躺着一個人,衣衫破碎,血跡零星,一丈開外橫躺一柄長劍,映着月光,寒氣逼人。

郎中攏了攏外衣,吃力的將劍客翻過身來,泥草的污漬遮住了他原本的面貌。郎中將他擡進了屋,細心地爲他清理包紮。多年被困深谷,他的技藝絲毫沒有生疏。

“藍田,讓他留下養傷吧,他的傷不輕。”郎中料理完劍客的傷勢,走到蓮池邊找我。這麼多年在他心中,這谷這屋始終是我所有,而他只是過客,雖然長住,但終究是客。他的心從來不曾屬於這絕谷。

從萬丈絕壁摔落,本是決無生路,何其有幸,被娘種下的參天大樹所救,那麼上天不願絕他性命,我又有什麼理由不讓他活下去。

我看了他半晌,輕輕點頭。“你決定吧”。我說。

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爲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劍客。

同樣是被困深谷,他們也許是心心相惜。

不知是那劍客傷的不重,還是郎中的醫術精湛。不過半月時間,劍客的傷已好得大半。行走如常,偶爾還能耍上幾劍。

於是,如何出谷便又成爲最急切的話題。

希望開始重新回到郎中的臉上,劍客會武功,下得來,自然上得去。

這一次,上天沒有讓他失望。

劍客的身體一天天恢復,他開始縱身攀巖走壁,在絕壁上鑿下裂縫,結上藤蔓,一天一點,向谷口延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當蓮池鮮花盛放之時,劍客攀到了崖頂。

郎中激動的落了淚。

劍客細心地將藤蔓纏在郎中的身上,要拉他上去,腳已離地兩尺,卻突然想起什麼,掙扎下來,着急地割開藤蔓。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站在我身前,牽起我的手,“藍田,跟我一起走,離開這裡。”

我靜靜地看着他,我是想過離開,可是,真的可以實現了,卻又猶豫起來。畢竟,我從出生起就住在這絕谷之中,好好壞壞也這麼多年,外面的世界,我或許好奇,卻真的一無所知。

他像是看出我的不安,握住我的手,寬厚的掌心傳來暖意。“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在孃的墓前叩了三叩,我走到峭壁前,任劍客用藤蔓將我和郎中纏在一起。然後,身體升騰起來,一點一點向上,木屋、蓮池、樹、孃的墓碑,谷中的一切離我越來越遠,曾經那樣熟悉的景物漸漸模糊,唯有緊牽着我的大手不曾有絲毫地放鬆。

終於,谷底的一切已不可見,彷彿過了一世之久,雙腳有了真實的觸感,我落地了。

藤蔓解開,郎中站在崖邊,開心地大吼:我出來了,我終於出來了。

他的眼眶又泛起了淚光。

我戒慎看着這陌生的一切。我從來不知道,天空有這麼寬闊,竟然望不到邊際。連綿起伏的高山,炊煙裊裊的人家,追逐嬉鬧的孩童。所有的東西都是動的,不再靜止。

原來這就是外面的世界,一個讓爹、郎中、劍客魂牽夢縈的地方。

與劍客道別,郎中尋着記憶,帶我回到他居住的地方。

破舊的木屋,像是被廢棄了很久樣子,蒙了塵也結滿了蛛網。

郎中告訴我,這裡原來很熱鬧,住着一家人。

他是個孤兒,自小被師父收養,師父悉心教他醫術,待他視若己出,教養他成人,爲他娶妻成家。

我的心莫名地緊縮,在聽見“娶妻”二字時。“娶妻”,也就是說,有一女子曾與他朝夕相伴,就像爹和娘一樣。

原來他是有家室的。

他接着說,“記憶中,師父總是鬱鬱寡歡,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忍着與妻女離散的痛苦,收徒傳藝,只爲完成他對家族的使命。他日思夜想,盼着早日回到妻女身邊共享天倫。可是我不爭氣,資質愚鈍,總是無法領受師父的高深醫術。日復一日,終於,師父的家人發現了他,他們用**迷昏師父,強行帶走了他。我當時只恨自己不懂武功,不能救下師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帶走。後來,我和我的妻子柳絮輪替到鎮上打聽師父的消息,這才知道,師父要逃家,卻被設計打斷了腿,再也不能走路了。藍家給師父安排了親事,讓他娶妻生子,打消尋找妻兒的念頭,這樣他精湛絕倫的醫術就只能留在藍家。後來,便再沒有師父的消息。直到兩年後,藍家給師父發了喪,我才知道師父已經辭世。至死師父始終未添子嗣,藍家絕了後,藍老爺絕望之下也一命嗚呼。而我,竟不能得見師父最後一面。飲恨終生。”

心的位置一遍又一遍的收縮,一個越來越清明的事實在我的心裡紮根、擴散、蔓延。

我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郎中口中的師父就是我爹。藍家的獨子,精湛絕倫的醫術,棄妻女而尋徒授藝,人世雖大,當真有如此的巧合嗎?

原來這便是我一直想要尋求的答案,爹不是不願回來,只是回不來。

可是知道原因又如何,結果仍舊是註定的,爹沒有回來,娘孤獨一生,單影赴黃泉。

我終究是不屬於這個紛擾的世間,爹和娘都不在了,這世間我便不再有親人。郎中是說過會照顧我,可是他有妻子,有他自己的家。而我不屬於這個家。

“你的妻子呢?”我突然想起,走進這屋子許久,卻不曾見到一人。

郎中苦笑,“她去世了,在師父辭世第三年,染上一種怪病,無論我怎麼努力,就是治不好她。師父不在了,這世間再沒人可以救她,我眼睜睜的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憔悴,卻無能爲力,我恨自己學藝不精,救不了師父,也救不了自己的妻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彷彿看見了爹的無奈。他向摯愛的妻女許下諾言,卻硬生生無法實現。空有一身武藝,卻殘了雙腿。擁有令世人稱羨的絕妙醫術,卻只用於讓自己不再孕育子嗣。是了,爹是自己不願再添子嗣, 他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對娘和我的承諾,直到生命終結。只是,我們一家三口終究還是天人一方,落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藍田。”郎中喑啞着聲音低低喚我,“我曾應允我的妻子,這一生除了她決不另娶他人。承諾過的誓約我不能違背,但是,如果你不介意這裡生活清寒,衣食簡陋,可以留下來。我不敢說能照顧你一生一世,但至少在有生之年我會竭盡所能。就像這些年我們在谷中一般,讓我們做一世相依爲命的家人,可好?”

可好?我問自己。一世相依爲命的家人,這真的是我想要的麼?

記憶又回到小時候,在爹離開之後。蓮池邊那張絕世容顏,一日日變得憔悴,終日對着谷頂的天空以淚洗面,最後落得發枯目陷,隻影黃泉。

這世上最傷人的不是世俗規矩,不是綱常禮教,而是一個“情”字。既然愈盼愈傷,不如摒棄所有念想。

我緩緩搖頭,漾起一抹笑容,一如初見郎中來到谷中,一如聽見他初時低低喚我的名字:藍田,藍田……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藍田,藍田……

人本當生於斯,長於斯,歿於斯。也許,只有殘雲谷纔是真正屬於我的地方。

最初,只有我,終了,依舊只剩下我。

殘雲谷四面懸崖聳立,高不可攀。絕壁直如柱,光如鏡,非人力所能及。空谷四壁,終年不見人影,不聞人聲。

谷中日升月落,花開花謝,歲歲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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