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洵卻一徑朝着府內走着,一直走着,一直走到府裡的一角上,那裡赫然也有一座“蘭園”,推開門進去,卻是與原來在京都的那座“蘭園”一般無二,朱常洵閉了閉眼,依稀能看到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子坐在窗前,他顫顫地叫了一聲“蘭漪”,然後衝進屋內,卻發現,香菸嫋嫋,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打開櫃門,他看見了她所有用過的東西,從一把裁尺,一柄剪刀,到用過的琴、棋,寫過的字,畫過的畫,無所不有,甚至於,還有一件她親手縫製的長衫,那是她爲他做的一件衣服,從頭到尾只此一件!
他趕緊打開衣服來,想套在自己身上試試合不合身,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有些發福,這件長衫竟是怎麼也穿不下了,他頹然地脫了下來,將衣服又收入櫃中,這才坐在了牀上,這牀上的被褥、牀單都曾是她用過的,雖然這許多年過去了,卻彷彿仍殘留着她的馨香,他無力地躺了下去,靠在了靠枕上,“蘭漪,蘭漪,對不起……”
當年,蘭漪帶了茂兒離開福王府,他不是沒有派人找過的,可是後來,卻傳來蕭莫未死的訊息,他極度地震驚,他無法相信,那個人、竟然還神奇般地活在這個世上,那麼,既然如此,他又還有什麼臉面去強行把蘭漪給找回來,給留下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拙劣的手段,那、已是十四年前的舊事了吧,那時,還是在萬曆二十九年的初春,他還是當今的三皇子,並不曾被封爲福王,也不曾娶妻納妾,而那時的蕭莫正年輕有爲、意氣風發, 一方面得到玉顏郡主的青睞,另一方面卻得到了蘭漪所有的愛,這、不得不令他嫉妒、豔羨。
就在那一晚,蕭莫忽然造訪,這令他十分地詫異,自他是恕言的身份揭開,就沒得到“景家莊”的人的好臉色過,但那晚,蕭莫卻突然來了,而且彬彬有禮。
他詫異着把他讓進了書房,聽蕭莫提起了自己的身世,又說起會去見自己的母妃,還說想詐死與蘭漪一起離開京都,當時他只覺得腦子裡面一陣“嗡嗡”地響,不行,不行!他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怎麼能行?他是韓銀娘之子,母妃因爲哥哥的死而殺了他全家,又怎能保證他對自己的母妃沒有懷恨之意,不會趁機行刺?更何況,他還說要詐死帶蘭漪離開,如果他們真的這麼一起,天長水遠,山高水闊,自己豈不是此生再沒有機會見到蘭漪?而蘭漪,是自己認定的女人,又怎肯放她輕易離開?
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用心,或者是什麼樣的目的,那一刻,他狀若無心地將抽屜底層的一把散香丟進了香爐,看着那香菸嫋嫋升起,他的心頭竟涌起一股子快意來,那可不是普通的香呵,那是他留的殺手鐗,可以在受人劫持或落入險境時在不動聲色間便放倒對手的毒香!
果然,蕭莫並沒有爲他添香的這個動作所疑,而是照樣侃侃而談,這一聽下去,卻又不由得不令他對蕭莫肅然起敬起來,那個雖爲情敵的人,卻能夠那樣淡然地面對生死,並且安排好愛侶的生活!原來,蕭莫的計劃是激怒鄭貴妃,借她的一杯毒酒脫身,但、凡事都要計算一步退路,退一萬步來講,萬一他計劃失敗,他要如何保全蘭漪和“暗塵樓”的那一幫兄弟姐妹呢?
於是、這便成了他夜訪三皇子府的原因了。
朱常洵聽他說完,自己也頗爲震動,真的麼?他說的是真的麼?如果他不幸身死,他真的願意將蘭漪拖付給自己照顧?巨大的狂喜席捲而來,卻又令他不自主地感到害怕,是的,如果蕭莫死了,他無疑是照顧蘭漪最合適的人選,可是萬一、蕭莫是死在自己的手上的呢?那蘭漪又如何能夠原諒他?
想到此處,朱常洵的手心微微發了汗,他親自沏了一壺茶,並將解藥丟入了壺中,當他倒了杯茶遞給蕭莫時,蕭莫很淡然地望了他一眼,他卻心虛,不敢望着他的神色,終於,蕭莫將那杯茶一飲而盡,然後起身告辭,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那杯茶,蕭莫是喝了,可是他自己終歸太心急了些,卻沒留意,悄悄丟入茶壺中的解藥並未曾完全溶解,蕭莫已經是中了他的毒,喝了那杯茶,無非只解了一小半而已。
果然,第二日,蕭莫在宮中接受賜酒,然後不見,而同時,蘭漪也不見了,當他們找到城南小院的時候,當他看到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生氣全無地依偎着躺在蕭莫身邊要與他共死的時候,無窮的悔恨吞噬了他,是不是,如果沒有前一晚他那麼卑劣下毒的行爲,這個風光霽月般的男子就不會死呢?可是、如果他不死,自己又怎能挽了那個可人兒的手、在她的身邊陪伴着三年多的時間呢,那麼、自己又是多麼地卑劣啊,竟然想要要求她一生一世、此生此世都陪着他!
終究是一場黃梁大夢罷了!終究還是隻剩下他一個人孤家寡人罷了!終究是、他只能夠看着他們幸福着,而且自己孤零零的再也填不滿內心的空虛和寂寞罷了!
朱常洵想到這裡,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誰,在笑自己嗎?還是在笑這蒼天、這命運?他自己也很茫然,只是笑着笑着,那眼淚便禁不住地淌了下去,一點一點,浸潤了身下的靠枕~~
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萬曆皇帝崩,廟號神宗,諡號範天合道哲肅敦簡光文章武安仁止孝顯皇帝,葬十三陵之定陵,然其臨終前仍念念不忘想要進封鄭貴妃爲皇后,對朱常洛言道:“爾母貴妃鄭氏,侍朕有年,勤勞茂著,進封皇后。”
神宗皇帝駕崩後,皇太子朱常洛借皇帝遺詔的名義,發內帑百萬犒勞邊防將士,同時罷免萬曆朝的礦稅,重新啓用因爲進諫而被治罪的大臣,朝堂爲之一新。八月,皇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宣佈次年改元泰昌。
新君即位,一派欣欣向榮,他廢除引成宮怨民憤的了礦監和稅監,拔擢良臣,召回在萬曆一朝因爲上疏言事而遭處罰的袁可立、鄒元標等大臣,補用空缺的官職。且在七月二十二日至八月一日之間,連續兩次發內帑共計銀一百六十萬兩,用來賞賜在遼東及北方的九邊軍號隊,一時之間,國內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預示新的政治面貌即將出現。
然而,朱常洛雖已貴爲皇帝,卻仍然無法擺脫鄭貴妃的陰影,他非但沒有去追查當年鄭貴妃對自己屢次迫害之事,反而處處以神宗皇帝爲藉口,優待鄭貴妃,且傳諭內閣,說神宗皇帝臨終前有意進封鄭貴妃爲皇后一事,問禮部是否有先例可遵循。
當此之際,神宗皇帝時的王皇后及朱常洛生母、原爲恭妃後進封爲皇貴妃的王氏均已過世,朝中並無太后,若鄭貴妃一旦被進封爲皇后,即成爲泰昌新朝的皇太后,而其又有親子福王朱常洵,恐怕會對皇帝不利,於是禮部右侍郎孫如游上疏給朱常洛說:“臣詳考歷朝典故,並無此例。”既然朱常洛另有生母,鄭貴妃怎麼能封爲皇后呢?朱常洛對此感到十分爲難,於是將奏疏留中不發。後來,在八月二十日,朱常洛收回了封鄭貴妃爲皇太后的成命。
可是沒想到明光宗朱常洛雖有意勵精圖治,但於登基後不久就突然就病倒了。也許是覺得自己病太重了,皇帝召英國公張惟賢、內閣首輔方從哲等十三人進宮,讓皇長子朱由校出來見他們,頗有託孤的意思。當天,鴻臚寺官李可灼進獻紅丸,皇帝服用之後,九月初一駕崩。在位僅僅一個月,享年三十九歲。史稱“紅丸案”。
明光宗駕崩後,其寵妃李選侍與太監魏忠賢密謀,欲居乾清宮,企圖挾皇長子自重,都給事中楊漣、御史左光斗等,爲防其干預朝事,逼迫李選侍移到仁壽殿噦鸞宮。史稱“移宮案”。其與萬曆朝的梃擊案、泰昌朝的紅丸案,並稱“晚明三大疑案”。
九月,明熹宗朱由校即位後,把萬曆四十八年八月之後的幾個月改年號爲泰昌元年,以紀念短命的父皇。
全文完~~
後記:《猗猗蘭香》由今年三月底開始動筆,整整寫了十個月的時間才寫完,全文四十二萬餘字,不得不承認一路寫來是極艱辛的,因爲水洗塵埃(素馨)並非專業寫手,且有時候因自身的工作也極忙,整週整週地不能夠動筆,但出於對寫作的喜愛,還有讀者朋友的陪伴,就會覺得這樣的寫作、雖苦亦甜,在此感謝各位讀者的支持與厚愛。
另外,在《猗猗蘭香》寫作接近尾聲的時候,多還寫了一篇是關於福王的親妹妹壽寧公主的,是個短篇,全文僅三萬多字,名字叫做《公主的悲哀》,在本篇中,壽寧公主也有出場,但並不出彩,我在網上看到很多人說她是明朝性格最好的一位公主,甚至都有人說“娶妻就應該娶壽寧公主這樣的”,雖然我在翻查了大量的資料之後,覺得壽寧公主實在是有些太“弱”了,她所有的出彩只有對抗樑盈女的那一回,而且這還是在遭受了千百回的欺壓後唯一反抗的一回,最終仍以失敗而收場,想想堂堂一位公主,金枝玉葉竟然鬥不過身邊的嬤嬤還有宦官,我不禁有些唏噓,但明朝對公主的教育事實如此,所以我糾結了許久,最終將她的故事寫了一個短篇,希望大家會喜歡~~
另外,文中有一些地方還是寫錯了,比如說大皇子朱常洛的太子妃應該是姓郭,我錯寫成是姓李,他的長子是李選侍生的兒子朱由校,而我卻寫着太子妃生了一個兒子叫朱厥,無奈之下只有把它寫死了,這樣的話,朱由校才順理成章地成了皇長子,不盡不實之處,請諸位原諒,呵呵,祝大家看文快樂~~